笑了一會兒,見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了自己,朱翊鈞這才意識到,接下來又該輪到自己了,他的肚子裏現在僅剩下了晴天寫給他那首孟浩然寫的《過故人莊》。

事已至此,隻有把這個壓箱底的展露出來了,他們一會兒如果都能續上,再到我這兒再說吧,實在不行,就隻能認慫了。

於是站起身來,用足了力氣,高聲誦念。

《過故人莊》。唐代。孟浩然。

故人具雞黍,

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

青山郭外斜。

開軒麵場圃,

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

還來就菊花。

此曲念完,李太後的眼裏竟然已是點點淚花,柔弱地叫了聲:“好!”竟然兀自哽咽起來。

朱翊鈞忙伸手撫住她的肩膀,輕聲安慰。她緩了緩,看到兒子帶笑的麵龐,仍是淚流不止。

張居正本來還想開口點評,見太後如此,隻得先閉了嘴。

隻見太後漸漸停止了啜泣,撫了撫兒子的麵龐,親自開始了感人至深的點評:“我兒真是長大了!這首《過故人莊》正是孟浩然的代表佳作,雖然看似悠然自得,卻洋溢著濃濃的情意,而且正趕上重陽佳節將至,我兒已懂得孝順,甚至知道用詩來表達,我這做母親的感覺很欣慰!真的很欣慰!”

朱翊鈞一直輕聲寬慰著她,想告訴她這是晴天告訴自己要孝敬您老人家的,但又想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不太合適,所以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張、馮二人此時趕緊站起身來,拱手齊聲說道:“皇太後和皇上母子情深,人所共知,實乃天下百姓之楷模!百善孝為先,皇上有此孝心,何愁天下不定,四海不平?”

朱翊鈞笑了,示意他倆坐下:“好了!母後有感而發,你們倆個,繼續接龍吧。”

“是!”二人相視一眼,馮保上前一步,“這回老臣先來!”

隻見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然後把茶盞放下,念出了一首詞來。

《月宮春》。唐代。毛文錫。

水晶宮裏桂花開,神仙探幾回。

紅芳金蕊繡重台,低傾瑪瑙杯。

玉兔銀蟾爭守護,嫦娥姹女戲相偎。

遙聽均天九奏,玉皇親看來。

“誦得好!這首詞把人間寫作了天宮,還把朕比作了玉皇呢!”朱翊鈞剛才得到了母後的真心誇讚,心情大好,於是也就不知深淺地點評起來。

張、馮二人聽完他的點評後紛紛大笑著讚賞:“哈哈哈!正是!我主乃九天紫微星下凡,在人間是九五之尊皇帝陛下,在天上就是萬仙之長玉皇大帝!”

要說大伴兒馮保還是比較有心眼兒,剛才不顯山不露水地背誦了一首辛棄疾的《清平樂》,卻一下子突顯豪氣,得到眾多讚賞,這回又適當拍上一馬,把皇帝比作了玉帝,真是恰到好處。

哈哈笑完,張居正搖晃了一下腦袋,站起身來:“下麵一首,我來續吧。”

接著,他緩音長調,誦了一首宋代的詞來。

《好事近》。南宋。張孝祥。

一朵木犀花,珍重玉纖新摘。

插向遠山深處,占十分秋色。

滿園桃李鬧春風,漫紅紅白白。

爭似淡妝嬌麵,伴蓬萊仙客。

朱翊鈞聽到這首詞,先是感覺良好,接著心裏一驚,這首詞明顯是祝自己好事將來。

照理說晴天明日進宮隻有母後和馮保知道,怎麽連張居正也知道麽?那麽他是不是還知道自己與明清、明澈姐妹之情史?到時候率百官參自己一本私自出宮,偷會民女就麻煩了!

後來又一想,他應該隻是借著剛才的“福祿壽喜”說自己是喜神,即興祝自己好事臨近而已,而對於母後準備海選皇後內定為晴天之事,他並不知情,明清明澈之事就更不會知道了。

當下心稍寬,隻見一直沒有發表點評的馮保此時站起,躬身說道:“首輔背誦此詞甚佳,隻用一枝木犀桂花,就將一番秋景寫盡,引來滿盞堂皆春,預設好事連連,真是‘喜神’將至也。”

“嗯!”此時李太後也發話了,“太傅念得好,馮總管評得也好!下麵,又該老身了吧。”

張、馮二人急忙拱手施禮:“請太後賜教!”

李太後頓了一頓,也誦出一首宋詞來。

《鷓鴣天》。南宋。陳允平。

誰向瑤台品鳳簫。

碧虛浮動桂花秋。

風從簾幕吹香遠,人在闌幹待月高。

金粟地,蕊珠樓。

佩雲襟霧玉逍遙。

仙娥已有玄霜約,便好騎鯨上九霄。

她一誦完,眾皆叫好。

張、馮二人幾乎是齊聲讚道:“此詞甚好!太後所選詩詞,均如女子情懷,別有情致!”

朱翊鈞此時也續了一句:“對對對!尤其是這最後一句,仙娥有約,騎上九霄,真是有意境,母後就如這仙娥一般啊。”

“哈哈哈!”現場笑作一氣,著實熱鬧非凡。

朱翊鈞眼見三人的目光又轉向了自己,知道要壞,自己已是山窮水盡、黔驢技窮,哪裏還有半句詠桂詠菊的詩在?

怎麽辦?他求饒的目光望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一笑,頓時會意,站起身來替皇帝打圓場:“剛才這兩輪都是皇上先起頭,微臣不才,這輪就由我先開始吧。”

隻見他緩緩向前一步,誦出一首詞。

《鵲橋仙》。南宋。管鑒。

東皋圃隱,木犀開後,香遍江東十裏。

因香招我渡江來,悄不記、重陽青蕊。

人生行樂,宦遊佳處,閑健莫辭清醉。

不寒不暖不陰晴,正是好登臨天氣。

朱翊鈞慢慢發現自己有些學會聽詩品詩了,張居正誦的這首詩,他不光大致聽懂了,還聽出了很多官宦士子出遊的書生意氣。

讓先生替自己打圓場,自己當然也應該多說幾句才是,那就胡亂點評吧。

“此詞甚好!木犀為桂,因香而渡江,又記重陽青蕊,暗含菊美,先生今天已經有兩首詩詞中盡含桂、菊‘雙花’,實是難得啊!”

李太後主動鼓掌:“嗯!我兒聰慧,為太傅此詞點評甚佳,既如此,老身也來誦一首南北宋之交之詞吧。”

三人鼓掌間,李太後輕啟櫻唇,誦出一首詞來。

這首詞一起首,就讓人讚不絕口。

《步蟾宮》。南宋。楊無咎。

桂花馥鬱清無寐。

覺身在,廣寒宮裏。

憶吾家,妃子舊遊,

瑞龍腦,暗藏葉底。

不堪午夜西風起。

更颭颭,萬絲斜墜。

向曉來,卻是給孤園,

乍驚見,黃金布地。

張、馮二人是行家,很快聽出了這首詞的深義。

本來這首詩在一般仕子佳人讀起來,有些感傷,但是契合李太後的身份,卻是別有情趣。

一般人將此詞比作感受廣寒宮中,思嫦娥之過往,懷傷感之故情,所以“憶吾家,妃子舊遊”一句和“向曉來,卻是給孤園”一句,較為感傷。

可是經李太後的口讀出來,就完全不一樣。她原來就是妃子,因此“憶吾家,妃子舊遊”一句,說的是她自己,這隻是一番感歎,或者是對原來經曆的懷念而已。

至於“向曉來,卻是給孤園”,既不是給“後羿”之園,亦不是給“孤獨”之園,而是她成為太後以後自己可以稱之為“孤家”,也即是給她自己。

因而,由她將此詩誦將出來,既是情真意切之懷念,亦是理想現實之體驗,再好不過!

“好!”眾人鼓掌,紛紛跟著誦念最後這句經典之詞,“乍驚見,黃金布地”。

現場的氣氛又推向熱潮。

不過,熱烈之後,略顯落寞。接下來,就隻剩下皇帝和馮保了。

馮保當然知道不能搶皇上的風頭,所以看了皇帝一眼,發現他在兀自深思,想來還在搜索詩句,隻能自告奮勇先來,為皇上爭取一些時間。

隻見他一清嗓子,說了一句:“接下來由老臣來吧,皇上所念詩詞富有深義,正好殿後!”

說完,他示意音樂放緩,輕誦了一首詞。

《金錢子》。宋代。無名氏。

朱翊鈞當時聽著就驚異了一下,竟然還有無名氏?想來這是寫了好作品不願意留名,亦或是怕被人知曉真實姓名,隱去了真名,索性叫做無名氏吧。

馮保輕輕一頓,將全詞一一誦完。

昨夜金風,黃葉亂飄階下。

聽窗前,芭蕉雨打。

觸處池塘,睹風荷凋謝。

景色淒涼,總閑卻,舞台歌榭。

獨倚闌幹,惟有木犀幽雅。

吐清香,勝如蘭麝。

似金壘妝成,想丹青難畫。

纖手折來,膽瓶中,一枝瀟灑。

“這首詞聽上去確是大雅,似乎有一些小哀怨,但在最末一句,卻甚是灑脫,將花枝折在瓶膽裏,真是別有一番雅趣。”張居正笑著作了點評,大致也和朱翊鈞聽得差不多。

不過他現在可沒多少心思聽先生點評了,因為他可知道,從剛才張居正替自己打頭炮到現在,一直煎熬到了最後,這個殿後的人已經不得不出場了。

可是,他的肚裏早已是粒米未存、彈盡糧絕了,現在別說讓他搜尋書寫桂、菊“雙花”的詩句了,就是讓他再背上一首古詩詞都難了,除了那首“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還記得挺清楚以外,別的再也找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