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點頭,毫不客氣地大塊朵頤起來,心裏卻悄悄嘀咕了一句。

這個大伴兒,真是鬼滑頭,叫我隨意就好,說得好聽!剛才和張居正連幹了四盞,如果和你隻幹兩盞或者一盞,那你肯定不幹!表麵上不說,內心還不得鬧翻了天,回頭該說我處事不公,導致文武失和了!

這不是叫我自己扇自己耳光麽?

唉,沒辦法,皇帝也不好當啊!這種情況下,就算是喝死了也得往前衝了。就象是一個司令官派出各個軍長出去打仗,再怎麽不喝,這臨近出發前的壯行酒總得一口幹了吧。

這就是生存法則!

胡亂吃了一氣,肚裏有了些東西,他的豪氣又上來了。

隻見他用手一指麵前剛剛喝空的四個酒盞,向身後的太監說道:“倒滿了!再給朕倒四個滿盞!朕也要和大伴兒來個一對一回敬!”

“皇上!”馮保大叫一聲,“撲通”跪倒在地,“萬萬不可啊聖上!您剛才已經和首輔喝了四個滿盞了!一下又喝四個滿盞,身體如何承受得了!皇上,微臣是聽從了您文武之道的勸導,向首輔大人學習,至於和首輔大人相比,微臣真是萬萬不敢!皇上此番隨意喝些就好!是個意思,表達一下今天的喜悅氣氛就好……”

馮保還想再說,卻發現皇上豎起了手掌,阻止他再說下去,隻得閉嘴。

表麵上顯得無比焦急的馮保,其實此刻心裏樂開了花。

原來皇上竟然是先抑後揚,說是批判自己,實際上給足了自己麵子。這四盞酒皇上要是真能喝下去,那將是無比的榮耀,說明在皇上的心裏,已經將自己與帝師張居正同等對待,這是何等的禮遇,簡直是天下臣工夢寐以求的事情。

“皇上!”見皇帝如此,張居正也坐不住了,急忙起身離席,拱手規勸道:“我主聖明!聖上之豪情令我等佩服不已,但您剛喝了四盞,一下又連幹四盞,身體肯定受不了!這樣吧,既然我和馮總管共稱文武,那就由我來替皇上喝這四盞酒吧!”

李太後此時也站起身來,想從兒子手裏接過酒盞來,卻看到了他眼裏自信的目光,而且頗含深義的衝她眨了兩下眼睛。

她一下愣住了,手臂停在了原處。

此刻張居正也被皇帝一直豎起的右掌擋在原地,此時再看皇帝,已經不由分說地抓起一盞酒,仰脖就喝。

在場的人頓時大驚,可是誰也不敢再攔,眼見著皇上把這四盞酒“咕咚咕咚”全喝進了肚裏。

馮保的臉上泛起了不易察覺的光,看上去急得直跺腳,其實心裏真心希望皇上把這四盞酒全喝完。皇帝每一口酒咽下肚,都比親口禦賜加官進爵還要過癮。

隻有李太後甚是心疼,見兒子一口氣喝完,愛惜地伸手抬頭拍拍他的背,“傻孩子,慢一點兒啊!”

接下來,她把很多菜都夾到了他麵前的碟子裏,讓他趕緊把酒勁壓壓。

八盞酒下肚,朱翊鈞的眼睛有些發紅,他感激地衝母後笑笑,然後招手示意張居正過來。

張居正來到皇帝麵前跪倒:“皇上!”

“嗯!先生平身!”皇帝打了一個嗝,抬手示意他起來。

“謝皇上!”張居正站起身來,不知道這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弟子接下來打算幹什麽?

隻見皇帝用手指著他和馮保,咧嘴一笑:“朕剛才都已經喝了八盞了!你們兩個卻隻喝了四盞!這不對吧,你們一文一武,一將一相,怎麽也得表示一下吧……”

“是是是!”二人相視一下,急忙答應:“我主聖明!是臣等淺薄了,淺薄了,還讓皇上為臣等考慮……”

二人迫不及待地從旁邊太監那兒抓過酒盞來,略碰一下,互相客氣一番:“借皇上之酒,咱們哥倆幹兩個滿盞!也請皇上放心!我等一定精誠團結,為列位臣工作一個表率,齊心協力輔佐皇上,保我大明之萬年江山!”

眼見兩人交好,朱翊鈞笑了,站起身來揮了揮手:“好了!今天本來就是慶賀大捷和佳節的,氣氛弄的有些沉重哈,你們兩位也請坐回去吧,咱們繼續咱們的歡快晚宴!”

“是!”二人坐了回去,也都趕緊吃了一些東西。

過了一會兒,二人又打算起身,準備去敬皇太後。

李太後好象看出了他們的意圖,輕輕伸手:“免了!今天雖是慶功,但你們二位也喝了不少了。老身也不善多飲,要不就以茶代酒吧。”

二人皆笑:“太後,您可以以茶代酒,我等作為臣工,這酒還是必須喝的。”

李太後擺了擺手:“如此說來,那你們二人也不要一盞一盞地往死了喝了。而且,既然你們現在是敬老身,就由老身來出個題目吧,好不好?”

二人先是一愣,繼而連忙叫好:“這樣好!這樣好!還請太後出題!”

李太後莞爾一笑,用手一指馮保:“剛才馮總管顯露了一下功夫,有些意氣用事,不過哀家相信他也是一時興起。這樣吧,既然皇上剛才用八盞酒敬了你們二位文武魁首,那麽哀家就換個方式。馮總管,這回允許你用武,你就給我們表演一段武藝,為今日之多項主題祝祝興吧。”

“好!”朱翊鈞主動帶頭叫起好來。

剛才自己對張居正和馮保,怎麽說都有些小題大做之嫌,目的還是為了震懾他倆。如今威服目的已經達到,母後還真是洞若觀火,適時扮演起了懷柔角色,給他倆做起了命題作文,讓他們盡情發揮。

如果威懾算“武”,現在的懷柔就算是“文”。同樣是一文一武,一張一弛,剛柔並用,寬嚴相濟。

隻見馮保應了一聲:“是!”向後遠遠退開了去,到了中間相對開闊的地方,拱手抱拳先施一禮,繼而雙臂一展,寬大的袍袖飛揚起來,象極了一個飛天蝙蝠。

朱翊鈞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悄悄問了一句旁邊的太後:“母後!馮保這是以蝙蝠代表‘福’是吧?”

“嗯!”李太後讚賞地看了兒子一眼,“人們一般用蝙蝠的圖案代表‘福’至家門,當今能用蝙蝠為舞的,估計也隻有馮總管了!”

說話之間,馮保已經縱身躍起,寬大的袍袖揮舞起來,在空中劃成了一個圈,如同蝙蝠垂直起落,甚是驚人。

正在驚詫之間,他又已經將身形向左上方飛去,袍袖在空中交畫了一個半圓,如同蝙蝠在撲打翅膀斜著翩翩起舞,非常輕盈。

“好!”皇帝帶頭大聲鼓起了掌,他並不了解馮保此番舞蹈代表著什麽,隻是覺得他的身形特別矯健。雖說象是舞蹈,但是稍有功底的人一看就知道,這等身手,沒有幾十年的底子,想都別想。

李太後倒是非常懂行,她悄悄告訴兒子,等一會兒,馮保將欺身轉向右上方,再然後,他將奔向左側方和右側方,最後是兩個側後方。

“哦?敢問母後,這是為何?”朱翊鈞對此知之甚少,隻得虛心向她請教。

太後輕輕一笑,娓娓道來。

“馮保現在用自己的身形演繹‘福神’。福神即是道教中的真福大帝,為執掌禍福、致人以福之神。道教中分為三官大帝——天官、地官、水官,分治天、地、水三界,考校天人功過,司眾生禍福。其中天官主賜福,地官主赦罪,水官主解厄,故民俗尊天官為福神,與壽星並列。”

“原來如此!”聽她這麽一說,他這才想起原來好象在年畫中見過福神與壽星公同時出現的場景。

而且,聽母後說完後,他發現剛才隻是覺得馮保的身形好看,但是為什麽好看說不太出來。如今才知道,他飄逸的身形不隻是象飛天蝙蝠,而象飄飄降臨的仙官,而且越看越象。

他象是想到了什麽,突然調皮地問了一句:“母後,那他為何在四麵八方飛舞呢?”

李太後笑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用手指戳了他的太陽穴一下:“你呀你!媽才說過,你就忘了!人們尊天官為福神,而天官掌管九天,既然是九天,當然要在各個方向顯現!”

“噢!孩兒這就明白了!”皇帝如同一個孩子般笑了,一點也看不出他剛才不怒而威時差點讓張居正和馮保這樣的文武巨擘鑽到地裏去。

馮保果然如太後所說,縱身各方,飄飄飛舞,如同天官福神下凡,親送福滿人間。

這最後側向右後方的一步舞完,他將雙袍一擺,輕輕收回,腳步穩穩著地,臉不紅氣不喘,著實飄逸俊朗。

“好!”就連張居正也忍不住大聲叫起好了。

朱翊鈞朝這位文士魁首笑了笑,心裏對他的尊敬又多了一分。

張居正雖為文官之首,卻能看懂馮保這一整套“福神之舞”,足見他真如馮保所說,也是愛武之人。

就在大家以為馮保已經全部停下,開始熱烈鼓掌的時候,他卻突然身形頓起,直奔禦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