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這也太能聯想了吧,就提了這麽一句《春秋》,一下把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聯係了起來,就能創造一個奇跡!

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啊!

張居正明顯看到了皇帝眼裏的這束越來越強的亮光,不由得愣住了:“皇上,您……”

“先生,朕問你,你覺得呂調陽這個人死不死板?”

張居正一臉的不解:“皇上,為什麽這麽問?”

皇帝笑了:“你隻要回答朕就好!”

“是!回皇上的話,呂調陽沉穩而不失創新,並不死板!”張居正被皇帝由一籌莫展變成萬分自信的神情嚇了一大跳,急忙正色回答。

皇帝居然在這個時候還有功夫似笑非笑地開始了調侃:“哦?先生,這個評價很高啊,還很少聽到你這麽評價人!”

張居正被皇帝給逗笑了,闡述了一下自己的心跡:“皇上!呂調陽與臣搭了多年班子,臣很了解他,臣也非常認可他的為人和辦事!要不是這次確實因為他不小心鑄成大錯,必須從法理上對他進行懲戒,臣一定會力挺他的!即便如此,對於他的為人,臣還是佩服的!”

皇帝突然一下嚴肅起來:“好!先生快言快語,舉賢不避親!朕就喜歡這樣的!朕再來問你們兩個!割發代首,是因為頭發和腦袋一樣重要,身體發膚皆受之父母,一絲一發也絕不可棄,對吧?”

“是這樣!”二人同時點頭稱是。

“那就好!先生,朕來問你!既然你認為呂調陽並不死板,那麽你認為,他能不能夠接受割發代首?”

幾乎是話音未落,二人又同時睜大了眼睛,臉上盡是一派驚詫萬分的表情,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馮保最先沉不住氣:“皇上!您的意思是,先不撤呂調陽回來,也還給他加封戶部侍郎,既把這頂‘無纓之帽’給他戴上,但是又用‘割發代首’對他進行懲戒?”

皇帝笑著點了點頭:“是這意思!這也是你剛才提示朕說了曹操的那個典故以後,朕才臨時想出來把它們合起來考慮的!‘無纓之帽’和‘割發代首’雙管齊下,相當於給孫猴子戴上了緊箍兒,既讓他守規矩,又讓他拚命向前。行不行這個點子?”

馮保高興得把兩隻手的大拇指都舉了起來:“當然行啦!皇上!您這一褒一貶,明責暗勵,太好啦!您是怎麽想出來的啊?我們倆在這兒半天了,根本就沒往這兒想,隻有您一下就把這兩個結合在一起了!真行啊!就和您當時想出‘反間’劉一鳴一樣!張大人,這個辦法真的可行啊……”

張居正這時眼裏也放出了光,對著皇帝拱手:“皇上!這個辦法確實可行!”

朱翊鈞的臉上燦若夏花,能夠讓張居正心悅誠服,估計這普天之下,也沒有幾個人可以真正做到!

如果你沒有打動對方,再好的設計也會付之東流。

他認為,今天首先是這個講理的方式打動了張居正,讓他覺得皇帝不是在用威權壓他,而是給了他這樣知識分子的足夠尊重。其次是“割發代首”這個懲戒方式打動了他,讓他覺得皇帝也在為他考慮,做出了讓步。

張居正也的確意識到了這一點,既然皇帝都做出了讓步,那麽自己也就沒必要再死扛了!各讓一步,是最好的選擇!

而且,最重要的是,從某種意義上說,讓呂調陽當眾“割發代首”,比革去官職更讓他難堪,這種懲戒方式會讓他以後一直在士大夫圈子裏抬不起頭來。

雖然表麵上保留甚至升了他的官,但實際上,既殺了他的威,還給他戴上了緊箍兒,讓他以後隻能夾緊尾巴做人!而且這個緊箍兒也隻能再給他一次失敗的機會,隻要他再次失誤,那就連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他了,隻能自裁以謝天下!

朱翊鈞現在隻擔心呂調陽這個人,他是個敢作敢當的人,從他主動要求單獨承擔責任就看得出來,但是敢作敢當的人往往都比較執拗,希望這個執拗的人能夠看出來自己的良苦用心。

“這個呂調陽,他不會撂挑子不幹了吧?或者他要是較起真兒來,滿懷士大夫的鏗鏘骨氣,寧可殺頭也不願意割發,那就枉費我們在這裏為他考慮了!”他適時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這一句顯然點到了最關鍵的地方,即便是認為非常了解呂調陽的張居正,此刻也不敢打保票他一定會接受,現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考慮了一會兒,張居正終於說話了:“皇上!這個保票我和馮總管都不敢打,要是想穩妥起見的話,建議在起草正式的聖旨之外,由我給他寫一封私信,或者由您給他回一封密折?”

皇帝一拍椅子的扶手:“好!這個主意好!既寫一道正式的聖旨,讓他的‘割發代首’有了觀眾,一來平複一下大家的不滿情緒,二來也把這個懲戒真正做實;又寫一道密旨,鼓勵他一下,讓他明白我們對他的良苦用心,讓他加緊戴罪立功!”

“是!”張居正向皇帝施了一禮:“那臣這就去草擬這道正式旨意,擬好以後拿來給皇上過目?至於這道密旨,要不請馮總管替您代擬……”

“嗯……”皇帝歪著脖子想了一會兒:“不用麻煩跑來跑去了!這密奏折子朕也沒瞞過你們,你們倆就在這兒商量著把這兩道旨意都擬出來吧。朕去後麵的屋裏眯會兒,今天有些累了!擬完了叫朕,如果你們倆餓了,讓大伴兒叫夜宵吃,就說是朕叫的!”

“是!”二人急忙答應,目送皇帝去了裏屋休息,也不敢多說話,簡單耳語幾句,他們兩人就各自提筆寫了起來。

因為大概的思路都說得很清楚了,二人也經常代皇帝起草旨意,所以很快就草擬完了。相互交換看了看,都表示比較滿意。張居正小心指了指裏屋,那意思是需要現在把皇上叫醒麽?

馮保搖了搖頭,他跟著皇帝跑了一天,先在米店和劉知廣安排的“花和尚”打手們打了一架,後來又去繡樓火場把明清、明澈兩姐妹救了出來,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就開始處理蝗災這件萬分棘手的事情。

“他肯定是累了,先讓他再休息一會兒吧。”馮保拍了拍張居正的肩膀,讓他先等等,然後打開門,讓外麵的太監給送些點心過來,兩人就在桌前一邊喝茶,一邊吃些點心,算是夜宵了。

“首輔,今天馮保多有冒犯,你可別見怪!”兩個人麵對麵地靜靜坐了一會兒,馮保想想今天的事情還是得和張居正聊聊,本來兩個人好得象穿一條褲子似的,今天突然好幾次都有不同意見,可別埋下什麽禍根才好,今後還得長期相處呢,於是壓低了聲音先向他賠個罪。

“總管過謙啦!我也一直在想,看來以後我的處事方式也得改改。皇上已經親政了,而且他的想法越來越超出我們的預料,既著眼長遠,還構思巧妙,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貪玩的懵懂少年了,我們真的需要真正好好聽聽他想表達什麽意思了!”

“嗯!”馮保沒有去接他的話頭,象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其實我早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是從他提出‘反間’劉一鳴開始的!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隻是一刹那間就想到了,比當時你我通過信鴿來往交換意見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倍!”

張居正瞪大了眼睛:“你原來沒跟我說過這事的隱情,怎麽不早告訴我,那會兒他都還沒有親政吧?”

“嗯……”馮保這時點了點頭,與他對視了一眼:“其實現在再去說以前的事情,都是馬後炮了!就算他想出那次‘反間’有些靈光一現的意思。後來的三患齊發,除了派阿珠和小倩是太後提出來的,選拔三千精兵、移調李成梁、提升戚繼光和胡宗憲,包括這後來的生擒龔正陸,這些事情哪件不是他想出來的,哪件事情是你我二人創新出來的?”

張居正罕見地頻頻點頭:“說得好!要不是你這麽總結一下,我還真是沒往這方麵想!皇上確實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大明神龍之首了!我們這些先帝托付的顧命大臣,有時候還在沾沾自喜,其實已經就被年輕的皇上越落越遠了!要說後生可畏,還真是這樣啊!”

馮保笑了:“他可不是一般的後生!這些事情不算,還有他開創的那個比廷辯還要係統的,叫什麽‘頭腦風暴法’,什麽離經叛道的想法都可以說!他還主張不用強權,運用市場對市場的方式去打擊不法商販,真正安撫百姓生活!他還體察下人,自罰禁食,甚至主張人人平等,今天還差點兒……”

張居正一下愣了,急忙問道:“差點兒什麽?”

馮保差點兒就把皇上今天差點兒為朱雀嚐試解藥而吃到毒藥的事情說了出來,害怕張居正知道了拿這個作為杜絕皇帝出宮的說辭,急忙改口:“差點兒代我受過,把責任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