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他慢慢回過身來,偷偷瞟了一眼張居正,發現他的身子當時就是一震,很明顯剛才的這番話已經觸動到了他,現在放棄呂調陽,無異於殺雞取卵、飲鴆止渴。

現在還不是自相殘殺的時候,必須抱成一團。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旦出現嫌隙,就是滅頂之災。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的。隻要是足夠聰明的人都能夠想明白這點!

張居正足夠聰明,他明顯聽出了皇帝這番話的深意,他也覺得與目前這些等著看笑話的大臣們比較起來,呂調陽還是更安全些,至少目前還不至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所以他及時調整了策略,一拱手向皇帝說出了一句:“皇上……”

皇帝卻好象沒聽見他說話一樣,轉過頭去,又背著雙手踱了起來:“撤他回來,確實可以平複一些人的怨氣,可以暫時把我們與這次嚴重失誤撇清關係。但是隻要一撤,大家就會認為,不光是他執行得不好,我們的決策也有重大問題,甚至最後的責難全會指向我們,認為我們異想天開,逆天而行!而朱衡和葉夢熊也會因此心灰意冷,畏手畏腳。最後我們兩頭不落好,腹背受敵……”

最後這一句話,皇帝沒有說完,他慢慢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他倆,最後眼睛停留在張居正的身上。

他靜如止水的眼睛裏迅速起了波瀾,提高了說話的聲音:“多謝皇上教誨!臣明白了!既然目前也沒有合適的人選,就按照馮總管的提議,先不撤換呂調陽,讓他戴罪立功,或許能夠起到更好的效果。但是臣還是建議,給他們的回複中要嚴厲措辭,先給呂調陽把帳記上,讓他不可再犯!隻有賞罰分明,才能以正視聽!”

“好!”皇帝隻說了這一個字,卻是一字千金。

馮保的臉色頓時撥雲見日,心裏早已是心花怒放,得意洋洋。

原來皇上竟然是先抑後揚,明貶實褒,這一賭還真是賭對了!

皇上聖明啊!他差一點就脫口而出,好容易忍住了,仍然抑製不住激動的心情,一直看著尊敬的皇上,崇敬之情無以複加。

可是年輕的皇帝就象一個老人一樣深不可測,竟然對他的崇敬眼神沒有任何的回應,雖然滿臉的愁容消散了一些,但還是麵色凝重,不苟言笑。

隻見他又幽幽地問了一句:“按照祖製,蝗災的事情應該歸哪個部管?”

張居正急忙拱手:“回皇上的話!此事權歸戶部!戶部負責糧食征收,但是蝗災屬於突發事件,估計戶部對此也是措手不及,所以才會導致現在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麵。”

皇帝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又問了一句:“戶部尚書現在在哪兒?”

張居正繼續報告:“皇上,戶部尚書王國光人在京城,臣與他每天都有聯係,他這段時間也是盡心盡力,全力負責籌集錢糧,既要支持山東抗洪,還要支持遼東與東南沿海的軍備。”

“嗯”,皇帝終於點了點頭,繼續問道:“現在戶部有侍郎沒有?”

“有!皇上,左侍郎宋繼堯!目前右侍郎一位尚在空缺!”

“哦?”皇帝從張居正的回答中聽出了興奮點,思維一下活躍起來,直接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問了他一句:“按照祖製,有沒有同時兼任兩個部的侍郎的?”

“這……”皇上的思維轉得太快,連張居正都有些跟不上腳步,但是絕頂聰明的他還是聽出了一些端倪,心想皇上不會是再給呂調陽加個官吧,這也太偏袒他了!

但是他表麵上還得裝糊塗,於是換了個角度回答皇帝的問題:“兼任侍郎的情況非常少見!倒是有內閣大臣兼任兩部尚書的,原來高儀大人就曾經兼任過禮部和戶部尚書,後來王國光到任後,他才將戶部一職卸任的。”

“好!既然連尚書都有兼任的先例,那麽兼任侍郎也就未常不可了!依朕之見,一下子有這麽多地方都需要用錢用糧,所以戶部的一個主官一個副官現在心思都在籌集錢糧上,根本無暇顧及蝗災。”

“嗯!”張居正和馮保聽到這個,都不住地點頭,皇上說得很直接,一針見血,但是卻很實際,現實情況就是如此。現在王國光和宋繼堯肯定滿腦門子都是糧食和銀兩,天天抓耳撓腮的都是這點事兒,腦子裏別說裝下漫天飛舞的蝗蟲了,連一隻螞蚱腿都裝不進去。

“既然他們沒有時間管,朕就找個人專門來管這些可怕的蝗蟲。呂調陽不是說蝗蟲已經危及全國了麽?朕就讓他兼任戶部侍郎,把全國的蝗蟲都管起來!”果然如張居正所擔心的,皇上竟然還想給呂調陽加封一官。

“皇上!”張居正這回終於跟上了皇帝的腳步,也不再裝胡塗了,直接發表反對意見:“恕臣直言!此舉大大不妥!出現過失,非但不責罰,反而加封一職,這會助長官員們為所欲為的囂張氣焰。辦壞事比辦好事還能夠得到獎賞,長此下去,大臣們就沒有功過是非之心,甚至會用重重困難作為威脅您的法碼!皇上!”

皇帝笑了一笑,迅速轉向了馮保:“你的意見呢?”

馮保急忙低頭:“皇上!臣覺得……臣覺得首輔大人說得有道理!但是這件事情肯定皇上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請皇上明示!”

好嘛,這個馮保,今天象是吃了什麽靈丹妙藥一樣,以往總是衝在最前麵發表意見,今天也學會深藏不露了。

最讓張居正感到詫異的是,今天他居然處處和自己作對,頂上牛了!

剛才這句話聽上去是在讚同自己,可實際上細一聽就清楚他仍然讚同皇上。另有深義,就好象他已經知道皇上心裏想的是什麽一樣!

實際上,馮保本身就是絕頂聰明的人,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煉,他已經看出來了,年輕的皇帝親政以後,雖然也比較民主,能夠傾聽大家的意見,但這些都是在他打定主意以前。而在打定主意之後,很少有人能夠動搖他的決定,從他極力堅持抗洪這點就能看出來。

所以,要想在上書房這樣議定一切國家大事的地方長期混下去,最關鍵的一條,就是緊緊抱住皇上的大腿,維護他的權威。

除此之外,即便是張居正這樣的首輔重臣,隻要反對的時間長了,皇上都會煩的,搞不好哪天就會對你突然發難,讓你獨吞苦果。

事實證明,馮保今天第二次抱大腿又抱對了,皇上果然有著另外的想法!

他看著馮保笑了一笑:“這次又讓你猜對了!不過下一次你可不能這樣了!耍小聰明隻能耍一次兩次,才能稱之為睿智。如果耍得多了,就是狡猾了!”

“是!皇上!微臣謹記!還請皇上明示!”馮保心裏大喜,但是迅速裝作一副虔誠傾聽的樣子,等著皇上道明原委。

“好!朕是這麽考慮的!剛才你們也說了,讓呂調陽戴罪立功,以不罰代罰,就象曹操割掉自己的頭發嚴令手下的士兵一樣,無非是想給他一個反向的動力,讓他知恥而後勇,既然如此,那不如一下把這個反向的動力給他加到底,讓他徹底向前,統領全國的蝗災防治!”

“這……”張居正的態度沒有剛才那麽強硬了,很顯然他也在心裏不斷地權衡皇上此舉的輕重,考慮了好一會兒,他還是給出了反對的意見。

“皇上!臣考慮良久,還是覺得此舉不妥。象您說的反向刺激,在短時期內可能會取得一定的效果。但為政之要,唯在得人。用人是國家的根本,必須以賞罰分明作為判斷的根本。這種兼任的加封,無異於將呂調陽提升為內閣大學士,如果此次對他不降反升,此口一開,將不亞於山東德州的洪水猛獸,到時候再想往回收,就回天乏力了!”

朱翊鈞知道張居正這塊硬骨頭很難啃,而且他現在兼任吏部尚書,用人管理是他的主責,他要是堅決不同意,也不好強行實行。何況他現在從用人的角度來力陳賞罰分明的根本性作用,也是非常有道理的。

怎麽說服他讚同自己的意見呢?強按牛頭喝水肯定不行,好言相勸也不行,這是個軟硬不吃的家夥。關鍵還是自己的資曆太淺,還沒能夠達到真正的一言九鼎的地步。

怎麽辦?軟硬都不行,那就改變策略,以理服人吧。

象張居正這樣自命清高的知識分子,隻能和他講道理,以理辯理,把道理辯清了,他才可能真正服你。

如果是農民出身的人,和他講道理就沒用,越講越生分,要和他講感情,三兩杯熱酒一下肚,聊聊掏心窩子的話,就直接把你當自己人看待了。

就象劉一鳴,出身貧寒,雖然也考過舉人,但怎麽母後和自己怎麽同他講道理都沒有用,隻能從感情上入手,最後果然是用營救他家人的“感情牌”成功策反了他,一直到現在他還保持著絕對的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皇帝眼睛轉了一圈,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