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臣發出密件之日起,山東境內的蝗災已經完全失控,估計已經蔓延到周邊河北、河南等各省,甚至威脅京城,情勢危在旦夕,懇請皇上在全國采取緊急方案,並治臣死罪,以正視聽!”

朱翊鈞看到這裏,差點從椅子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已經是麵如死灰,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

呂調陽啊呂調陽,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我還想把你培養成與張居正抗衡的次輔大臣呢,沒想到這一去,竟然成了你的不歸之路。

不過,這也不怪你吧!今年的氣候形勢,確實太反常了,先是接連暴雨導致黃河決堤,接著又是大旱導致糧食絕收、饑民遍地,然後又是暴雨導致蝗蟲死灰複燃,漫天為患。

老天啊!難道真的是我命薄,你要絕我於此麽?

他把密奏折子又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仍然沒有任何的頭緒,隻是覺得呂調陽已經盡力了,他把這失誤的一切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主動把前兩項功績分開來,保存了朱衡的命運。

這樣的忠心耿耿之臣,即便有一些失誤,導致了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麵,但你怎麽忍心治他的罪啊,畢竟他比那些什麽都不幹、隻知道等著看別人笑話的人要強上百倍啊。

但是事實往往與理想差距太遠,想幹事,往往幹不成事,也不得勢!最不幹事的那個人,往往最得勢,反而什麽都沒耽誤!

我該怎麽辦呢?

陷入沉思的他考慮良久後,終於抬起頭來,對著外麵的太監嚷了一句:“快去把馮保和張居正叫來!”

“是!皇上!”

太監應聲而去,不一會兒,馮保先到了,看到皇上板著臉,不敢多問。再一會兒,張居正也到了。

皇帝垂頭喪氣地把密奏折子遞給他們,張居正先看了看皇上的喪氣樣兒,知道肯定出大事了,而且肯定是萬分著急的難事,急忙和馮保一起接過來看。

看到前麵報喜的兩段,他們隻掃了一眼,直接躍了過去。當看到後麵說蝗災的時候,頓時呆住了,兩人手裏的折子差點兒掉到了地上。

皇帝好象對他倆的反應早有所料,看到他們這麽緊張,反倒平靜了一些,苦笑了一聲:“都說說吧?”

這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願意先說。

馮保是內臣,而且前麵好幾次發表意見都不太符合皇上的心意,這次學乖了,用眼神和張居正推讓了好幾回,見沒什麽結果,索性閉緊了嘴巴保持沉默,打死也不先說。

張居正被逼得沒辦法,隻得硬著頭皮說了幾句:“難怪臣最近一直見不到山東抗洪前線的報告折子,原來他們在蝗災一事上碰到了如此大的麻煩。看來他們留了一手,蝗災愈演愈烈肯定不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他們截至今日才報,是想借著那兩路大患有好的結果把這路不好的衝一衝,說明他們還是有些心存僥幸,試圖緩上幾天,卻沒有料到局麵惡化得如此迅速,已經完全失控了!”

“嗯!”皇帝點了點頭,“朱衡、呂調陽還有葉夢熊,他們幾個在大堤合龍前後就已經承擔了巨大的壓力,這次三患齊發,更是雪上加霜,所以想著能緩幾天有個好結果再報,這也是人之常情,造成這樣的後果估計他們自己也沒有料到。先生,你就直說吧,該怎麽辦?”

“是!皇上喜歡直來直去,老臣也不再累述。臣以為,當前最最緊急的,是撤換呂調陽,既然他個人也有這個請求,也知道自己做錯了,就把他撤回來,找人頂替他!”

“哦?找人頂替他?你有舒適的人選麽?”皇帝一點沒繞彎子,一針見血。

“這……皇上!時間太過於緊急,恕臣無能,暫時還想不到好的人選……”

“哦?大伴兒!你呢?有什麽看法?”皇帝把目光轉向了馮保。

馮保猶豫了一會兒,罕見地發表了不同看法:“皇上!依臣之見,呂調陽貴為欽差,而且主動將暗自探訪變為明確負責,忠勇可嘉,絕非貪生怕死、逃避責任之人,從他在密折中主動攬責也能看得出來。這次失控他肯定負有直接責任,但蝗蟲為害的原因既有天災,也有人禍,也不完全賴他。大戰之際,陣前換帥乃是兵家大忌,所以臣主張不換,讓他戴罪立功!”

“哦?”皇帝從兩人不同的意見裏聽出了點意思,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看來,高儀在辭官的時候說過張居正城府極深但肚量不大,是真有其事。

我準備提拔呂調陽與他抗衡,他剛開始可能沒看出來,但是現在一定有這方麵擔心了。因為大堤合圍成功,呂調陽已經具備了提升的資本,將他調回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升官,會對張居正直接夠成威脅。

現在可好,在緊要關頭出現這麽大的失誤,張居正想找這樣的機會都找不到,正好落井下石,參上一本。

這個時候如果把呂調陽撤換回來,那他就是完全被毀了,原來合圍的所有努力付之東流不算,還要為此背上一世罵名。

可憐呂調陽原來還是張居正的副職,和他是天然的政治同盟,一旦角色發生轉化,已經坐穩了首輔位置的張居正就開始翻臉不認人,毀人不倦,卸磨殺驢,還真是夠毒的!

沒有永久的同盟,一直都沒有,即使原來叫得再親。隻要一腳邁進政治這扇門,就不會有永遠的同盟與朋友,隻有利益,永遠的利益,由它確定不同的拉攏,不同的出賣。

最讓皇帝始料未及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一貫與張居正意見一致、恨不得穿一條褲子的馮保,竟然破天荒地反對張居正的意見。

這個局麵是他非常樂意看到的,一內一外,如果穿一條褲子,對自己忠心耿耿還好說,一旦稍有不爽、頓生忤逆,就離把自己架成傀儡不遠了。

而隻要他倆有嫌隙就好辦,就可以施展分權製衡,讓他倆互相掣肘,妥讓平衡,自己在中間不動聲色地當那個操縱天平的杠杆,讓他們隻對自己負責。

這就是真正的帝王之術!

他現在開始慢慢佩服起馮保來了,馮保在這段時間與自己的磨合中,越來越會揣摩自己的心意,很多時候自己不方便說出口的話,都通過他的口對外說了出來。這個肚裏的蛔蟲,他做得越來越好了!

隻不過他有一點想不太明白,那就是自己準備重用呂調陽的心思,馮保是怎麽猜測到的?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秘密召見呂調陽的時候,是把馮保支開了讓他去請母後的。

難道他有順風耳?遠在幾裏之外,卻聽到了自己和呂調陽的密談?這不可能!看來他隻是猜測。想想也是,宮裏的太監和衛士,都是他的屬下,他隻要問問皇帝見了誰,見完後都有什麽表情,就能大概猜出個一二來。

看來就是這樣,這就是他們剛才表態的幕後原因。

皇帝的眼裏閃過一道精光,他知道到了必須做決定的時候了!

這個決定不太好做,既得讚同馮保反對張居正,還得給足張居正麵子,讓他下得來台。

他沉吟了好一會兒,幽幽地說出一句:“你們兩個說的都很對,我覺得先生說得在理……”

兩人聽到這兒,反應不一。

張居正低頭不語,就象沒聽見一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馮保則瞪大了眼睛,很顯然他非常不理解皇帝為何不讚同他,明明說出了主子的意思,卻被主子無情的否決了。

難道自己揣摩主上心思揣摩得不對,這一把賭錯了?

馮保臉上無比尷尬,相比張居正的靜若止水,他的表情就象打翻的調味瓶,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什麽都有。

皇帝簡單觀察了一下他倆的表情,話鋒突然一轉,直接指向了馮保:“大伴兒!這事情我就得說說你了!你這是自己的觀點麽?明顯不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這是在先生觀點的基礎上加蓋的閣樓,表麵上看著意見相反,而實際上你把漂亮話都搶過去說了,把得罪人的事情都甩給了先生!”

“我……”馮保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皇上這是唱的哪一出。

張居正眼裏微微閃過一絲亮光,但很快又熄滅了,恢複了靜如止水。

朱翊鈞這時索性不管他們兩個,背著手兀自在書房裏踱起步來,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呂調陽原來是先生的副手,先生都能如此大義滅親、毫不偏袒,真是難得!隻是現在,雖然山東德州的潰堤已經成功合龍,但是朝野上下仍然是以觀望為主,原來那些反對我們的人還在虎視眈眈,巴不得我們解決遼東、山東和東南沿海的任意一路出現問題,好看我們的笑話!這些人才是我們最大的敵人,而象朱衡、呂調陽他們這樣忠心耿耿,誓死與我們站在一起的人,確實是少之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