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朕在此事上與你的觀點不一樣。咱們設身處地去想一想,換個角度,把我們當作他們,把他們當成我們。朕來問你們二人,我們在正陽門送親的時候,和他們步步講禮,是為了什麽?”

張居正和譚綸很快明白皇帝這是在使用“相互換位法”,把自己換為敵方的角度去考慮,這個還挺有效,往往能夠出人意料的揣測到對方的真實想法。

於是順著皇帝的想法繼續向前說:“我們和他們處處講禮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後麵的各個相送動作,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出出他們送我們大刀和長矛的惡氣。皇上!您的意思是說……”

皇帝盯住他倆的眼睛,朝他們點了點頭:“對!就是這個意思!如果朕是他們的主帥!朕就會這麽幹!”

張居正和譚綸一下子緊張起來,瞪大了眼睛看著皇帝:“皇上!您覺得女真人會借此疲勞戰術後迅速向李成梁他們下手?”

仔細一想皇帝確實說的有道理,兩國交往甚至打仗,就象下圍棋一樣,往往前手隻是虛晃一槍,而後手才是殺招,一擊致命。二人越想越有道理,禁不住手足無措起來:“那怎麽辦?那怎麽辦?”

朱翊鈞此時倒是沒有埋怨他們反而讓皇帝來出主意,而是把心中早想好的那個“一針見血”的針說了出來:“照你們所說,女真人前後反差如此之大,一定有我們並不知曉的原因。朕有一個直覺,說給你們聽聽?”

二人急忙向皇帝深鞠一躬:“皇上,臣等願聞其詳。”

皇帝卻一下收住了正想往下說的話頭,問起了張居正一個問題:“先生!朕記不住他的名字了。當年成吉思汗突入中原,他的軍師,不是蒙古人吧?”

熟知曆史的張居正點了點頭:“回皇上的話,確實不是。他的軍師叫耶律楚材,是契丹人。”

皇帝略一頷首:“朕好象記得成吉思汗和後來幾任大汗,都沒有統一中國,一直到後來的忽必烈才完成了統一大業,而他的幾位重要謀士,也都不是蒙古人吧?”

張居正頻頻點頭:“我主博學多才,確實是這樣。成吉思汗雖然橫掃歐亞大陸,卻沒有滅掉宋朝一統天下。之後窩闊台、貴由、蒙哥等雖然屢屢發起攻擊,但都沒有滅掉宋王朝統一天下,隻有到忽必烈的時候做到了,建立起統一的元朝。比起他的前輩,在思想、策略、用人等方麵都有很大不同,關鍵的原因,是他重用漢族儒生,改革蒙古舊製,采取比較進步的政策,最終取得的成就,與三個漢人謀士息息相關——劉秉忠、姚樞和郝經。”

皇帝抬手,表示崇敬張居正的博古通今,但他想表達的隻是最後一句。

譚綸這時聽出了皇帝的寓意,試探式的問道:“皇上!您是不是想說。女真人此次的反應迅速和針鋒相對,是因為他們也召募了漢人作為軍師。”

朱翊鈞笑了,這一針終於紮出了血,於是繼續加大著紮針的力度:“我們這剛剛有所動作,他們就在沿途進行了這麽迅速有效的布置。而且表麵上一團和氣、以禮相待,實際上暗藏殺機、招招致命。朕覺得,除了說明這個漢人軍師本身很了解中原文化,智謀很高,還有一個關鍵要素,是女真人願意聽這個人的,說明這個漢人軍師的地位不低,女真人看來已經奉這位漢人軍師為智囊首座。所以,要探查他的具體身份應該不難,必要的時候……”

到了這兒,皇帝沒有繼續往下說,張居正和譚綸急忙接過他的話頭:“必要的時候,實施收買或者反間計,一定要除掉或者徹底擱置這個智囊!”

皇帝重重點了點頭:“對!就象楚漢爭雄時,劉邦的謀士張良和陳平,加起來也不如項羽的‘亞父’範增,最後取得決定性勝利,必須是在劉邦設離間計迫使項羽趕走範增之後!”

恍然大悟的張居正和譚綸翻身跪倒:“我主聖明!臣等這就去起草給李成梁的回函,讓他除了事事小心,還要設計除掉這個可怕智囊!”

朱翊鈞正準備首肯同意,門外突然傳來馮保的聲音:“皇上!東南沿海前線有密奏折子前來!”

上書房內的三人都是吃了一驚,朱翊鈞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好嘛!天天望眼欲穿地都等不來,這一來就是一塊來!正好一勺給燴了!大伴兒!進來吧!”

馮保應聲推門而入,進來看到張居正和譚綸也在這兒,先是吃了一驚,繼而微微笑了笑,算是和他們打過招呼,把手裏的密奏折子趕緊遞給了皇帝。

皇帝雙手抓過折子,一下就撕開了外麵印有朱砂的封條,翻開來看,裏麵是戚繼光和胡宗憲二人的聯署簽名。一顆心瞬間高懸了起來,跳得飛快。希望會是好消息,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旁邊的張居正和譚綸知道,沒有皇帝允許,大臣是不能僭越偷窺密奏折子的,急忙和馮保一起扭轉臉去。皇帝卻看似輕鬆地讓他們三個轉過臉來,笑著說了一句:“這沒有什麽保密的,朕即便一個人看完了這密奏折子,也得和你們三人一起商量,哈哈!”

可是看著看著,他笑不出來了,臉色越來越難看,到了後來竟然慘白得象一張紙一樣,一點血色都沒有。看到最後,他居然忘記了自己是站在屋子當中,身後並沒有椅子,卻一屁股就坐了下去,眼看就要摔到地上。

“皇上!”三人急忙伸手去扶,馮保眼疾手快,雙手迅速從旁邊抓住了他的右胳膊,然後半蹲著身子一下扶住他的腰,讓他的大部分重量斜倚在自己腿上,才沒讓他摔下去。

“皇上!您這是……”三個人手忙腳亂、連扶帶攙地把他架到椅子上坐好,再看一向堅強穩重的他竟然雙眼流下淚來。

朱翊鈞是看到戚繼光說一千六百名“虎賁軍”已經損失三分之二的時候流淚的,再看到浙江、福建兩省的巡撫都與倭寇勾結,甚至骨肉相殘、殺良冒功的時候,就象腦子裏有一個爆雷炸開了一樣,眼前一片空白,耳朵裏好象有無數蜜蜂在“嗡嗡”亂叫,然後就感覺天在瘋狂亂轉,開始眼冒金星,到後來就什麽也聽不清了。

天啊,這是老天要亡我麽?為什麽苦心設計了這麽多精彩開局,卻進行得如此艱難呢。

三個人一連呼喚了好幾聲“皇上”,才看到他的臉上逐漸有了血色,但是仍然麵無表情,眨了好一會兒眼睛,才緩緩把手裏的密奏折子遞給了他們。

趕緊接過來看,看完了也都完全震驚了,但還是先安慰皇帝要緊。三個人又是揉胸又是搓背的好一陣忙活兒,看到他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慢慢緩過勁兒來。

“皇上!國事雖然重要,但是保重龍體要緊啊!您可千萬別因此氣壞了身子,再難的事情都有緩和的餘地,您的身子要是氣壞了,那可就再也緩和不了啦,是臣等萬死之罪啊!”

馮保急忙走到門口,叫過一個太監,讓他快去禦膳房端一碗熱湯來。

朱翊鈞這時卻自己坐起身來,伸手製止了他:“不用!朕緩一緩就好了!你們幾位說說吧,這一路東南抗倭,還以為是好消息,卻一下弄成了這樣。接下來怎麽辦?”

馮保看到皇帝氣成這樣,恨得直咬牙:“皇上!臣這就去替您擬旨,將這福王朱廷貴、浙閔兩省巡撫閔維義、鍾欽良削職查辦,押往京城!”

“不可!”皇帝又一次擺手製止了他,“戚、胡二人在密奏折子裏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時查辦他們三個,不但起不到應有的效果,還會導致整個東南戰備荒廢、無糧無兵。倭寇們正好**,正中他們的下懷!”

“嗯,皇上說得對!還得聽戚、胡二人的!”張居正和譚綸也站在皇帝這一邊,頻頻點頭。

“聽他們的,聽他們的!你們就知道說聽他們的,最早你們也這麽說,這下可好,層層選拔的‘虎賁軍’一下子三分之二都沒了!你們還說聽他們的……”馮保此刻是又氣又急,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朱翊鈞拉了拉他的衣袖:“大伴兒!朕知道你是心疼朕,為朕好!先都別著急吧!李成梁那邊的令函也先停下不發,和這件事情一起議一議吧!”

“好!”張居正和譚綸看到皇上又回複了堅毅沉穩的模樣,頓時心寬了很多,來到各自的椅子前麵坐下。

看見馮保還在兀自板著臉生氣,皇帝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大伴兒!好了!朕剛才有些氣蒙了,你就不要替朕打抱不平了,你也坐下來吧,一起好好議議!”

馮保扭捏了一會兒,才怒氣未消地坐了下來,沉悶了半天,看見皇帝悠悠地朝著他笑,這才轉悲為喜,衝著皇帝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