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靈塔山是座寶塔,那歸青主殿便是寶塔最頂端的那顆寶珠吧。

周舟小時候去過寺廟,感覺兩者建築式樣都差不多,隻是歸青主殿更為宏偉。

確實是宏偉,而因為大殿太宏偉,那大門也是修的十分高廣,像是給十丈高的巨人專用。殿前有一白玉堆砌而出的平整場地,但長寬也就幾十丈,峰頭畢竟空間有限。

周舟不由想:這要是沒有仙法而用人力搭建,還是在這雲海之上的高山奇峰……那要耗費多少人力?

當真是“人力有時窮,還需仰神通”。

“我帶你去角落,三代門人差不多都來了,不要亂說話。”

玫畫在他耳旁囑咐了句,輕儂細語、暗香撲鼻,卻是不能動周舟道心分毫。

因為……習慣了。

殿前場上站了許多人影,差不多有百多人,而周舟見過的五代弟子中,隻有十多個排名靠前的弟子,在靠邊的位置站著。僅有歸鴻子是不同的,他直接站在了大殿之外,那冒著煙熏的方鼎旁。

看樣子,歸鴻子這五代首徒真的很受宗門重視,一旁還有那麽多三代門人聚集著,也隻有一名身材魁梧的三代門人和歸鴻子相平。

但歸鴻子站在了那方鼎的左側,那名三代門人站在了方鼎右側。

“大師兄地位很微妙哈。”周舟小聲嘀咕了句。

玫畫在他耳旁道:“歸鴻子雖是五代,但自從他師父歸離重傷,他便由一名真仙祖師親自教導。門人大多還以為,歸鴻子是掌門親傳的本事哩。”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師叔您老人家是不是離我太近了點。”周舟將“師叔”二字咬的很重。

玫畫咯咯嬌笑,“沒事的,他們見怪不怪,都不太管我的。”

果然,周圍幾個叔叔伯伯阿姨姐姐,同時對周舟投來了善意的微笑。

周舟:……

玫畫還是離周舟稍微遠了些,畢竟這裏氣氛凝重,像是有什麽大事發生。

“讓我來做什麽?”周舟有點納悶,也就直接問了。

玫畫歪頭思索的模樣,和她那看起來芳華熟透的年紀很不襯,又多了幾分少女的清純。

“感覺到了嗎?”她問。

“什麽?”周舟立刻打起精神。

“你腰帶好像鬆了。”

周舟趕緊低頭,隨手摁住了道袍裏麵的束帶,麵色說不出的尷尬……

玫畫掩口吃吃笑。周舟內心中翻湧而出的那團漆黑情感,又一次四處泛濫。

“說正經的,你看歸不醉臉上那強壓的怒火。”玫畫指著和歸鴻子能站一起的那魁梧中年男,正色道:“那家夥平日很少露麵,乃是三代門人首徒,現在的掌門是第二代,歸不醉就是下代掌門。”

周舟諱莫如深地點點頭,不過……這跟哥到這邊來有什麽關係!

“你再看歸鴻子的臉色。”

“呃,鐵青……”周舟眉頭一皺,“這是出什麽事了?”

“等著便是,你個小道人哪來這麽多問題?等那邊流光落下,人就都到了。”玫畫抱著玉臂,她身上不知何時也多了件紗衣,雖然那蠻腰柳枝還能看見。

玫畫所說不錯,等最後一道流光落下,歸青三代門人齊聚,又有十四道光亮從主殿後方射出,十四名歸青仙人收斂氣息威壓,立在了大殿之前,麵對著下麵的門人。

下方門人弟子們集體做道揖,場麵也是蠻壯觀的。

周舟也跟著做,隻是聽別人口呼“師父”、“師祖”萬安之類的,他卻是隻能嘀咕一句:“歸青的前輩們福如東海、仙路永昌。”

玫畫翻了下白眼,也沒和他計較什麽。她隻是道:“奇怪,十二師叔怎麽不在這?”

主殿再響鍾聲,一長冠道人長嘯一聲,在主殿邁步而出。隻是一步,這道人便出現在了歸青眾仙之前、那方鼎正後,他負手,長袍飄舞,眉目之間有一股難掩的憤怒。

“歸青二三代門人聽令!”

好一聲大喝!

聲如晴天旱雷!震若石崩山裂!整個歸青主峰都顫了兩顫。

周舟有點頭暈目眩,不等玫畫的小手探過來,靈台道圖旋轉一停、隨之加速,又立刻從頭昏之中清醒了過來。

下方兩百多修士,連同那十四名仙人齊聲回應:“遵掌門令!”

心中暗驚,這人便是歸青掌門?便是他讓玫畫帶自己過來的?火氣好大。

那哥過來幹什麽?周舟心中各種冒問號,看這陣仗,就感覺有點不太一般。

太清弟子解剝褪皮分食大會?汗,自己嚇唬自己還行……

歸青掌門喊了那一聲,卻是隨後就啞了火,背著手開始踱步,在方鼎之後來回走動,很是猶豫不決。

三代首徒歸不醉踏出一步,躬身行禮,起身急道:“歸梧性命危在旦夕!卻是不容猶疑啊!師父!”

周舟略驚,歸梧出事了?

“我自然知道!”歸青掌門一甩衣袖,“但這樣,卻又是正中了敵人的奸計!”

“師祖!”歸鴻子也站了出來,朗聲道:“不能置門中弟子性命於不顧。”

矮胖仙人青胡兒跳了出來,拍著大腿就在那喝罵:“那廝欺我們歸青太甚!真以為我們是泥捏的還是沒個脾性?打!師兄!這次必須跟他們打!把歸離那一代的舊賬跟他們算清楚嘍!”

“對!掌門,不能隱忍了!”

“不將那些混蛋扒皮抽骨!難消我喪子之痛!失徒之切!”

“掌門!必須一戰了啊!”

三代門人幾乎全都沸騰,但歸青掌門卻還是皺著眉頭,目光在邊緣的五代門人身上停駐了一番,卻是更加猶疑。

看來,這脾氣暴躁的掌門,有十分忌憚之事……

周舟躲在人群中看著這些,發現玫畫正低著頭,她緊緊攥著拳頭,那纖細的指節都有些發白。

“他們說的可是鬼麵道人背後的……”

靈覺一跳,周舟話語止住,猛地抬頭,看向了一名離他不遠的三代門人。這老人應該是修為不高,所以落在了後方的位置,但他那木然的雙眼毫無光華!

這雙無神眼,立刻讓周舟大為警惕。

空氣中,似乎有某種熟悉的氣味,很淡……而周舟視線餘光,捕捉到了一條細細的絲線;絲線從雲中射來,目標便是引起他注意、目光木然的三代門人。

那是……

靈覺狂震。

周舟顧不得場合,立刻高喊一聲:“危險!趕快閃!”喊完已經放出了電光閃,整個人直接橫移了出去。

場中也就他修為最低,不跑等什麽!

然而殿前白玉場上的聲音一頓,二、三、五代歸青修道者,都是有些錯愕地,看著跳到了場中的周舟。

略顯尷尬……

周舟還沒再開口提醒,那條絲線射入了那名雙目無神的三代門人後背。這名和慈新師伯看起來差不多的老人,猛地掐住了自己的脖頸,雙眼瞪圓,幾乎突出眼眶!

周圍修士察覺異樣,紛紛轉身,但都來不及喊話、說什麽,那三代門人體內湧出一股真元暴動。

砰!

白玉之上、盡是血汙!

殿前的一角,滿是碎肉!

血濺了歸青門人滿臉,碎肉掛了飄逸的道袍滿身!

幾名門人張張嘴,卻是喊動無聲。

“慈路!”

周舟隻是眉頭微皺,雖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慘烈的情形,但他道心卻穩固平淡。甚至自己此時表露出的冷靜,更讓他感覺害怕了些。

靈識順著那絲線射來的方向查看,他也做不了什麽,隻能一手指向了雲海。

一名名修士、十幾個仙人同時衝了過來,場麵混亂異常。

“哈哈哈!”

一滴血,裏麵傳來略帶瘋狂、病態的大笑聲,就這麽懸在了諸人之前。血光湧動,方才爆裂炸散的鮮血回歸,拚湊出了一個淡淡的血色人影。“歸青的小輩們,可還記得貧道?”

“是你!”

“是那日的罪魁禍首!血神道人!”

不少門人怒發衝冠,想要向前衝,卻是被十多名仙人放出的光芒攔住。

歸青掌門低喝:“當心!這妖道能神通禦血!邪門的很!”

因為血滴、血影的出現,周舟前指的動作被大多數修士無視,但有一仙人沿著他指的方向掠去。同時衝出去的還有玫畫,她翻身化作流光沒入雲海之中,殺氣騰騰。

歸青掌門手中多了一個寶塔的虛影,上麵凝聚著一道道青光。

血影的聲音卻帶著些許不屑:“十多仙人竟察覺不到一個金丹修士被我附身了?哈,是說我本事高明,還是說你們歸青仙太過廢物?我這股靈識是寄在慈路的魂魄之中,你要毀了,我也不介意。”

那青光立刻淡了下去。

“青山,你是和當年那樣,好一副偽君子的做派!”血影道人笑的猖狂,又隨手一點,流水聲中,一股股鮮血交錯出了一麵“水鏡”,上麵露出了一幕場景。

歸青諸人麵色大變。

小鎮街巷,陰風陣陣,烏雲遮天不見日月星辰,而畫麵正中,一個渾身長著長毛的身影被鐵鏈貫胸,懸掛在了小鎮的轅門。這人低著頭,臉上也被血色長毛所遮掩……

隻是一眼,周舟就認出了這是誰。

歸梧!

是禦使著歸獸訣的歸梧!

鮮血,順著鐵鏈一滴滴流下。

周舟平日沒感覺和歸梧有多深厚的交情,但此時卻是怒目、怒心,整個人感覺一團火焰在燃燒。

血影道:“不過,青山你盡管放心,他體內沒有大羅之道種,還讓我白折了兩隻傀儡。”

“你想如何!放了歸梧!”歸青掌門麵色冷靜,目光甚至有些冷漠。

這是一派掌門必須有的冷靜,這是歸青掌門人必須有的冷漠。

“我想如何?貧道給了你們三百六十四年的時間,讓你們將五代弟子也招了過千之數,如今,卻是時候該做個了斷。”血影隨手將血水鏡散去,嗬嗬笑著,倒也有點氣度。“恐怕你們歸青的仙人們,也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誰,但又不好自己動手殺弟子吧……那貧道代勞,豈不是兩全其美、恰到好處?青山啊,在找出他之前,你我本該有這個默契才對。”

“你給我閉嘴!”歸青掌門怒急,卻顧忌慈路的魂魄。

“哦對,這些都是對弟子不能直接說的,貧道在這裏賠不是則個。”

血影像模像樣地做了個道揖,又轉向了那十多五代弟子所在角落,那張看不出五官的麵龐上,卻透出一股森冷。

他伸手一指歸青掌門,對諸弟子喝罵:“你們可是不敢告訴門人弟子這其中的因果緣由?四代弟子一役傾覆,隻留個半殘的歸離,但為何你們背後的真仙、天仙不出手?哈哈哈!他們都是在等著看,看‘他’!是不是在四代弟子之中!這,就是你們歸青仙的真麵目!”

五代弟子紛紛變了麵色,歸鴻子更是麵無血色,氣息震顫。

“胡言亂語!一派胡言!”歸青掌門麵色鐵青,終是咬牙下了決心,手中的寶塔虛影光芒大亮,一道青光打向了血影。

血影哈哈大笑,任由青光投體而過,血影中卻傳來了一聲淒厲地慘叫。

“你殺了慈路?哈哈,青山你殺了自己徒弟!也對,他修為低不得你寵,殺了也不心疼吧。”

歸青掌門雙眼已經快瞪出鮮血,又是一道青光閃過,血影被削去了一半。

“果然,不成仙便是螻蟻。你們歸青平日總說對弟子弟子如何厚待,怕也是心存愧疚吧?哈哈哈!”

青光再閃,血影炸散,但那聲音還在回旋。似乎這聲音與血影無關,而是來自於絲線。想必歸青仙人還沒能找到次聲的來源,不然又如何任由這人亂說?

血液中,那道人喝罵:“貧道隻給你們一日的時間,明日此時!我在萬福鎮擺開陣仗,你們來多少仙人、帶多少門人,我就安排多少仙人、布置多少修士,同等境界、一個不差!若是歸青不來一人,我就將歸梧的身軀煉做道兵,魂魄化作血靈!”

血影之中那條絲線開始燃燒,那道人最後一句,卻是暗藏了某種玄機:

“泗水三千魂歸青,扶桑化木一朝醒!哈哈哈!醒醒吧歸青弟子們!你們隻是被圈養起來的牛羊牲畜!都醒醒吧!”

轟的一聲,白玉地麵出現一道道裂縫,是被歸青掌門一甩衣袖,給直接砸出來的。

“休要聽這妖道詆毀我歸青的胡言!”

周舟站在人群後麵,一直注視著此間。他看了眼人群之後的歸鴻子,那風度翩翩的大師兄此時緊緊皺著眉。

“師兄……”

周舟是旁觀者,進入歸青之後也對這些事一直有所猜測,此時心中隱隱想透了些什麽。

玫畫在雲海中射回,將一鬼麵具扔在了地上,咬著銀牙、俏臉發白。同去的仙人也折返,對著那手臂輕顫的歸青掌門搖搖頭。

玫畫恨聲罵道:“那混蛋!到底是誰!”

周舟有些欲言又止,卻也隻是陰沉著麵色、背著手站在角落,看歸青諸多仙人爭論,看幾個三代門人哭嚎,看那些五代弟子麵帶不安。

都是修士,誰是傻子?

歸青,對弟子到底隱瞞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