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不要說師父……你不會有事……”

周舟喉間一顫,已經分不清是哭還是訴,跪坐在那無法動彈。

什麽第三件事?第三件事是什麽?

就算是再多的事、能不說嗎?能讓師父傷口愈合嗎?能讓那如同蘊含了一個黑洞,讓那張小小的太極圖幾乎無法支撐的傷口愈合嗎?

“傻孩子,第三件事是為師剛發現,你也挺帥,很有為師當年的風範。”

玄都嘴角露出些許慘笑,笑的有一種落寞,有一種千言萬語卻選擇不去言說的無奈。

“這都什麽時候了……”周舟左手捂住了雙眼,指間有淚水流出,卻實在哭不出什麽。

而玄都嘴裏哼著些曲調,在等待著身上的法力灌輸到米凱爾身上……

米凱爾拄著光箭單膝跪地,緊緊閉著眼;這些被玄都用太極妙法回歸本質的能量,完全能夠直接吸納、儲存、積累成自己的能量,再用這些能量去衝擊那似乎依然存在的關卡。

之前,她還以為自己的力量已經達到了自己能達到的巔峰——這也是在後世宇宙中的力量極限。

但如今,米凱爾也有些不解的發現,自己似乎能容納更多的能量……

她此時完全無法思考,因為主仆契約傳遞過來的主人之情緒,讓她也不自覺沉浸其中,無法反抗、隻能被情緒同化。

玄都依靠在那坐著,盤腿的姿勢也無法保持了;當周舟的太極圖再次穩定、返回周舟體內,玄都嘴邊露出了些笑容,一隻手在額頭拂過。

手心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寶塔,寶塔已經滿是裂痕,在寶塔的窗戶中隱隱能看到一個小人兒,那小人兒就是玄都大法師的仙魂,此時已經……

在崩碎的邊緣,還有無數縈繞的黑光纏繞其上。

“師兄!”雲中子也帶著哭腔,“先吃顆丹藥吧!總歸要試試啊!”

“這是無法治愈的傷。”玄都低聲說了句,“唉,未曾想到,我們如今的洪荒修士,比起太初神國的修士差了這麽多。”玄都看向高台,“這太初神王,當年該是何等的風采,真想看看呐。”

“師父!我去拔了他們的墳!”

周舟低聲喊著,直接站了起來,轉身就要向前走……

玄都抬手將仙魂扣回了自己體內,周舟扶著額頭痛苦的蹲了下來。

玄都的聲音有些虛弱:“醍醐之後還不悟道?或許你能一舉悟出師父沒悟出的道理,那也是不一定的……”

“不,我不悟師父的道,這不是我自己的道……你的道你自己悟啊!”周舟扭頭吼了一聲,但吼完就痛哭了出來,蹲在那不知該如何說話。

“傻孩子。”玄都輕歎著,“師父沒什麽遺憾、也沒什麽缺憾,這輩子風風光光的過了,按照俗世的說法,這是喜喪、知道嗎?”

周舟默然,隻是背對著蹲在那不斷抽泣。

男人其實是不能哭的,哭的話不就太娘了?

可眼淚就是止不住往外流,他有什麽辦法!他又能做什麽!

“徒兒,我有兩樣事物要交給你……咳,這乾坤尺你以後可做護身寶物用,這玲瓏塔,替我還給老師……”玄都喊了聲,周舟並未應答,又板起臉來:“你還想忤逆為師嗎?”

“是,師父。”

周舟忍著頭痛、心痛,站起來慢慢轉身,低頭走到了玄都麵前。

醍醐、托寶、囑托身後事。

玄都拿出了一枚玉符,道:“為師仙魂破滅後,將為師的身軀就放在這空棺木中,記得對著高台替為師行幾個禮,莫要衝撞了這裏原本的主人。”

“是……”

“這玉符,替我到地府尋一個人,交給她。她在奈何橋上,但不是那個熬湯的太婆,她很美,當年師父也曾想過讓她做你的師娘。”

“師父不能自己去交嗎?”

“我最後的幾個時辰想留給自己,梳理下這輩子的過往,要回憶的事太多,幾個時辰可能都不夠的。”

周舟張張嘴,卻未能說出什麽。

這邊,玄都收回了手,米凱爾背後出現了第七隻羽翼的輪廓,但很模糊。

玄都仰頭看了眼高台上的棺木,起身想要站起來,周舟連忙去攙扶,米凱爾也站了起來。

這種傳功也需要米凱爾去閉關消化能量,但此時她選擇了延後閉關。

周舟的情緒這般異常,她又怎麽能放得下心?

廣成子和雲中子同時向前,但都停下了腳步,隻能關切而不舍的注視著。

玄都左手臂搭在周舟背上,周舟抱著玄都的腰身,這師徒二人就如此,一點點、慢慢的朝著棺木而去。

在闡教兩位大能的眼中,這對師徒的背影……是如此之像。

“徒兒,師父問你最後一件事。”

“嗯。”

“若是以後你有機會去拯救蒼生,拯救無數生靈,但卻要你犧牲自己,你會去做嗎?”

周舟慘笑著:“我這一條命不值錢。”

“這才是我的徒弟。”玄都臉上帶著些微笑,也帶著驕傲,拍了下周舟的肩膀。

回光返照已經過去,此時玄都已經散發出“灰敗”的氣息。

那可怖的傷口處,那張太極圖隻剩下最後的光影,黑氣不斷擴散著,似乎要把玄都的身體完全吞噬。

慢慢躺在棺木之中,玄都雙手捂住了傷口,緩緩閉上雙眼。

他背後,是緩緩旋轉的星空影像,那是周舟之前就見過的,沉在棺木中的巨大星係的縮影,不知何種意義。

玄都嘴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低聲吟誦著:

“若無殤,須無情;若不醉,須無信。”

乾坤尺和玲瓏塔同時飛向了棺木,但玄都輕輕搖頭,兩件似乎想殉葬的寶物漂浮到了周舟身旁。

玄都道:“本就是借來的墓地,不要在這裏放什麽寶物了,免得惹來不安寧。”

“師父……”

“走吧,讓師父自己一個人待會。”

“徒兒……遵命。”周舟嘴角在顫抖著。

“合上棺木。”

“是、是……”周舟低頭擦了下眼,將棺蓋慢慢的合上;當玄都的麵容漸漸被遮掩,周舟總覺得心裏在堵著什麽,那是化不開的憋悶。

師父死了嗎?

自己又沒人疼、沒人照顧了嗎?

師父不再……教自己修行了嗎?

咚的一聲輕響,棺木嚴密的扣合;而棺木上出現了一道土黃色的光芒,將周舟和米凱爾推的後退了兩步,踉蹌的到了台下。

原本廣成子被困在這裏的時候並沒有這種異像,可能棺木隻有死者最合適吧……

周舟慢慢的跪在了高台旁,不言不語,不說什麽。

廣成子和雲中子盤腿坐下,開始誦讀經文;他們並沒有太多的悲傷,隻是感慨唏噓,一代天之驕子的道門大師兄在此地隕落,竟是被這裏守墓人的一擊……

此地的凶險他們也已經參悟明白,那就是不可對這三千大墓和高台施法、施力,不然此地會將那些“能量”收集,達到某種界限之後,就會出現守墓人施展攻擊。

這種守墓的方式匪夷所思又無比穩妥;任何想打開此地大墓者,都要承受反擊;還是將先前諸多次攻勢積累起來的反擊,由這裏埋葬的“極道行者”施展……

誦經聲誦了一天一夜,周舟無聲無息的跪坐了一天一夜,淚水似乎都已經流幹。

“賢侄……節哀。”

“此地凶險,不宜久留……”

“你們走,我要陪我師父在這。”周舟低聲說著,廣成子和雲中子對視一眼,各自都聽出了周舟話語中的抗拒和那種撕裂心扉的痛苦。

旁邊的米凱爾靜靜的站著,兩件寶物乾坤尺和破掉的玲瓏塔就在周舟身旁守護著,寶物有靈,在遵循玄都的遺命。

廣成子和雲中子同時後退,朝著秘境出口走去,但走到出口的時候假裝走出去,卻隱藏了身形,躲藏在了入口。

他們不是要偷襲、奪寶,而是擔心周舟的安危。

他們雖然不知玄都大法師究竟從何處得知他會毀滅洪荒,但玄都之前所言他們都聽到了;這裏、來洪荒之後的這一切,都是玄都自身安排,將這個可能會毀滅洪荒的禍根埋藏掉。

結果最後歪打正著,卻是如此的下場。

“師兄。”雲中子似乎也有些流淚,“修道修到最後,都會被道性淹沒嗎?”

“或許吧。”廣成子也搖頭歎氣。

雲中子道:“此地靈氣充盈,師兄且為我護法,我之前被玄都師兄打成了重傷……未曾想,大師兄竟然已經超我們這麽多了。”

廣成子點點頭,臉上有些落寞,卻並未說什麽。

這邊雲中子剛閉上雙眼,就聽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大喊,是周舟。

他們同時想衝過去,可當他們感受到這聲喊叫中蘊含的情緒後,也就各自站在那不去現身。

喊聲中,是痛苦、是憤怒、是憋悶,是心中對玄都的不舍,是對這個荒誕而匆忙結果的不忿……

這算什麽?

師父喊他過來,就是為了給他傳道、幫米凱爾提升實力?在臨死之前?

並不是,玄都真正的意圖,就在那口棺木中。

原本玄都應該是來過此地,或者在老子口中聽到過這處太極神殿,知道有一口打開的棺木,這棺木若是將人困入其中,不從外麵打開、裏麵的人決然無法出來。

就算是聖人也能困住的險地,聖人們避之不及,但也是玄都要自封的最理想之地。

莫要忘了,米凱爾之前一直全力飛行,周舟有乾坤尺的尺影指引方向,他們還在混沌中飛行了大半年,這裏距離洪荒十分遙遠。

而廣成子和雲中子此時也漸漸回憶著一路上和玄都共同探索一處處遺跡的畫麵,有幾次,玄都似乎有事要講,但話語都被玄都咽了回去。

讓廣成子和雲中子直接出手滅殺不可以嗎?

又或者,玄都決定自我封印、放逐,那直接自封不就可以了嗎?

其實不然,玄都對道性的理解頗為深厚,若是在生死存亡之時,道性被激發而主導自身……那就是提前激發災難了吧,在玄都當時看來。

但當被守墓的極道行者所傷,周舟瘋狂撲向米凱爾,並抬手抓住了那杆煙霧長矛,直接徒手捏碎的瞬間……

玄都心頭靈光閃動,似乎明白了什麽。

但玄都並沒有去說這些,嘴角露出了自嘲的慘笑,原來隻是他想多了、原來隻是他空想的,原來他和徒弟……

都看錯了。

……

棺木中,沒有大海隻有星辰。

當周舟扣合了棺木,玄都也安然閉上了雙眼,整個空間都是蒙蒙的光亮。

玄都感覺自己仙魂破碎的趨勢竟然減慢了些,仿佛時間都緩慢了一些;玄都抬起雙手,卻發現自己那被破損的傷口,竟然在微弱的白光中艱難而緩慢的愈合……

這是?

米凱爾之前療傷的力量。

原本,米凱爾的能量進入玄都體內,反而被玄都那浩如煙海的法力逼的不能動彈;但玄都傳法,將法力反純灌給了米凱爾……

遠處似乎有聲音在沉聲低喃,玄都扭頭看去,恍然感覺自己正懸浮在黑暗的星空之中,麵對著那巨大的星璿。

“不對……這樣也不對……還是不能繼續演化……”

那聲音如此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