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恢複意識的時候,先是在內視靈台。

靈台一點靈光微微閃動,道圖徐徐環繞,水火凝成的太極魚眼懶洋洋地轉動著。

靈識之火化作的朵朵青蓮飄**在一汪淺淺的水窪上,這是他悟道三年所得,靈識凝聚而成的景象,似幻似真。周舟感覺中,他自己便是那水池、那青蓮,心中寧靜舒暢。

又沒死?

賺大了。

這……血淋淋的教訓啊。

周舟的身體還沒蘇醒,意識就開始在靈台思索,自己之前是怎麽了。

說好的低調求生存、安心問長生,怎麽就和那胖老頭頂上了。這老頭,一看出場的方式、壓人的手段、渾身的氣質,八成會是仙人之流……

自己那時候,委曲求全才是正理吧。不過隻是個道融修士,如何去違抗強者的意誌?

可,低頭之後呢?

能否念頭通達?

能否保持本心、不受陰霾?

周舟修道伊始,差不多已有十年之數,對修道,也還是有點體悟的。

修道者都有一二執念,於他而言,求長生是執念、想回家是執念;而從醜惡男人手中救了他,又帶他來這片洪荒大地的天使妹子,也是他的執念。

若是連天使妹子被奪走,他都要視而不見、委曲求全……

還修個什麽仙、問哪門子道!

隻為歸家而苟延殘喘,未來的這無盡歲月,又豈不是成了行屍走肉?

有些東西,是誰都不能去碰的;碰了就要拚命。

他不是什麽狂人,但也有幾分血性;不會去傻乎乎地罵天地不仁,但也不甘心做個任人捏弄的爬蟲。

那胖老者一番淩辱,他記在了心裏,卻也沒多少怨,隻有對自己實力微弱的恨。

他日若是自己修為有成,這個場子定然是要找回來的!

對了,自己為何沒掛?當時明明已經感覺不到本我存在了……

太極圖緩緩旋轉,水火交融而出的精純元氣開始洗滌全身,周舟也開始恢複對外界的感知。

靈識在體內慢慢舒展,身體各處開始湧動水元,久旱逢甘霖般,異常舒坦。

他渾身,都被寬布條緊緊綁住了;呼吸中,鼻尖嗅到了空氣中有女子的幽香,又能隱隱聽見鳥叫、蟲鳴、一二人語。

左手抓著的曲元袋,袋子中空空****,隻有天使蛋在那。

莫名心就安了。

右手手背靠著的,似乎是誰的溫熱臉龐。靈識從體內慢慢舒展而出,周舟閉眼“看”這個世界,發現比之以前,更清晰了幾分。

什麽鬼?

每次被霍霍之後,實力都會提升?

上次被那個尹家的老太婆打傷,修為和靈識都有提升。這次也是如此,感覺擴展靈識時,更為流暢順意。

身體各處還有些傷口,道軀破損的程度超過他想象——不然他也不會一度感覺自己死定了。

但道基無恙,隻需時間調養,就能繼續到處蹦躂了。

這是一處內外兩間的草廬,自己躺在一個土炕上,身下是一層破舊的被褥。他渾身,被人用布條綁成了粽子。右手邊,周芷燕正跪坐在地上,趴伏在炕邊,朱釵輕斜、長發有些淩亂,氣息平緩,應是睡熟了。

睡夢中的她,不會去說些讓人厭煩的話,倒也是難得的可愛清秀。

想起昏迷之前的情形,周舟心中一暖。

她還真是……動不動就要給人為奴為俾,不過她又有什麽法子?修為比自己還不如。

那一聲“兄長”喊出口,周舟便知,自己和這個本家的丫頭,從此多了一份羈絆。

麵對歸青宗那胖老者的時候,她站出來為自己出頭;他都覺得自己要死的時候,是她在耳旁哭聲呼喊挽留。

周舟閉眼輕聲念著:“這洪荒雖然廣闊,但我沒什麽親友;能多你一個妹子,也是不錯的。”

“嗯?”周芷燕慢慢做起來,她好歹也是道融修士,又掛著周舟,靈識一直是外放的。她迷迷糊糊地問了句:“你醒了?剛才在說什麽?”

“能不能把我身上的布拆了?有點難受。”

周芷燕愣了下,突然一聲尖叫,嚇的周舟小心肝亂顫。

“你叫什麽……”

“你真的醒了!”

“廢話,不醒哥能說話嗎!還不給我鬆綁!這是在哪?”

“你等著,我去喊人!”

喊人?

喊什麽人?

“喂!”周舟沒來得及問,周芷燕已經衝出了草廬,一溜煙跑的沒了影子。

這什麽情況。

……

周芷燕喊來的,竟是歸鴻子。

不像那日的玄袍高冠,今天的歸鴻子換上寬鬆的青色長衫,沒有束腰,看起來像是個教書先生。

歸鴻子用發帶,將長發捆出一個圓柱,插了一個竹簽,仙氣十足。他麵容俊朗,劍眉明目中帶著幾分儒雅氣質,又總是帶著和煦微笑,很難讓人心生厭惡。

周芷燕在外麵等著,歸鴻子開始幫周舟拆身上的“繃帶”,周舟發現自己全身不著片縷的時候,也是有點麵紅耳赤。

“周師弟何必拘謹,我們都是男兒身。”

歸鴻子笑眯眯地說了句,開始幫周舟穿他帶來的衣物,是一件棕色的長褲、一件青白色的貼身長袖小衫。“這都是我少年時的衣物,存放了幾百年也沒朽掉,倒也剛好給你用了。”

周舟道了聲謝,還是有點迷糊,也有幾分警惕,“你為什麽要照顧我?”

歸鴻子有些答非所問,溫聲道:“我師父常年癱臥在床,都是我照顧的,玫畫師叔這邊弟子不多,才差我過來的。”

“這裏是歸青宗?”

“嗯,歸青宗內、青丹峰的雜院角落,周師弟感覺身體有何異樣?”歸鴻子坐在了土炕邊,手中拿著幾根發帶和竹簽,對著周舟比較了幾番之後,將一條青色發帶放到了周舟身旁,“這個更適合你一些。”

周舟不由笑了聲,坐躺在那,抓著自己的曲元袋,索性直接問:“為何對我百般照顧?你們想在我這要什麽?我此時不過孑然一身罷了。”

歸鴻子收起掛在嘴邊的微笑,起身對著周舟做了個道揖,緩聲道:“周師弟受此重傷,乃是師叔祖任性而為。不過師叔祖是咱們歸青宗的仙人,總不能讓他向你來道歉,就由我代替了吧。”

“若是其他剛入門的弟子遭受如此待遇,五代首徒也會來致歉嗎?”周舟言辭頗有些犀利。

“不會,但也會差弟子去照顧,既然已踏入仙門,便是我歸青宗的弟子,歸青宗都是要護著的。”歸鴻子淡然笑著,站在土炕旁,和周舟對視著,目光清澈而沒有半分雜質。

周舟又問:“那為何如此對我?”

他一直堅信,事有反常必有妖,沒有平白來的好處。

歸鴻子笑道:“因為周師弟的不同尋常。我聽師叔祖說,你所修乃是太清道門正統。太清道統在洪荒之中十分罕見,因該道統少有弟子傳承,周師弟有何等機緣我不便詢問,但中土世界的修道門派,大都傳有一個規矩。”

“什麽規矩?”

“若是遇到太清弟子,無論境界修為,都需好生照顧,此乃幾位金仙尊上親口吩咐。自古而聞,一氣化三清,三清乃無數元會的手足情誼,這是凡人都知曉的。”歸鴻子如此說著。

周舟稍微鬆了口氣,心中大定。

原來是太清道統給的好處,普通的散修可能不知,但幾位真仙創立的歸青宗,卻知道道門根源,也知道太清道統的些許底細。

周舟又問:“封神之戰,道門不是已經分家了嗎?”

“因為周師弟的緣故,我也去道藏洞,查閱了許多洪荒傳聞。”歸鴻子坐在了床邊,繼續說著因果緣由,“道門分三教,為闡、截、人,封神之戰乃是闡、截之爭,甚至最後還驚動了幾位聖人老爺。那時,是太清聖人老爺出手,方才助闡教勝出。此時的中土世界,大多為闡教道統,兩教親近些實屬正常。”

“原來如此。”周舟露出恍然的神色,歸鴻子如此解釋,他反倒是信了。

因為這和他知道的訊息相差不多。

歸鴻子伸手拍了拍周舟的手臂,笑道:“所以,周師弟不必為此惶恐。你乃太清道統傳人,洪荒之中大可去得。而你主動來投奔,定是想找個山門安生修行。於此,諸位師祖商議之後,決定認你做本門的記名弟子,結下一份因果,日後也可多一份機緣。就是氣苦了玫畫師叔,她是真想收你做徒弟,你傷好之後,可要去她小樓看看,離此地不遠的。”

他說的懇切,言語之中沒有半點隱瞞,也沒有半點不耐煩。

周舟聽著,心中戒心已經去了大半,突然覺得自己之前遮掩、低調,確實是有些畫蛇添足了。

太清道統又不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甚至相反,還有一份超然的地位在的。

想起師父玄都用玉符傳信,曾告訴自己“成仙前擇一地安心修行”,這番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他現在終於明白了。

有太清道統這金字招牌在,他根本不用擔心沒門派收納。

如此想著,周舟訕訕一笑,搖頭道:“我不過是個小修士,恐怕不能給歸青宗帶來什麽好處。”

“既然開山立派,廣結些善緣總歸是好的。”歸鴻子看了眼屋外,又問:“周師弟現在還想離開歸青宗嗎?師祖交代,若周師弟要離開,我歸青宗備好禮物,絕不會留難。”

仔細思索,權衡利弊。

“既然貴宗如此相邀,那我還執意離開,豈不是太不上道了。”

周舟此時已經勉強能夠抬手,他抬手對著歸鴻子抱拳,蒼白的臉色上也露出些笑容。“雖說是寄人籬下,但日後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就請……歸師兄吩咐。方才多有冒犯,歸師兄不要介意,還要多謝歸師兄照料。”

歸鴻子頓時笑眯了眼,點頭道:“如此,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大半。這歸字,是親傳弟子的標誌,你就喚我道號便好。”

“那我就喊師兄吧……”

“師弟。”歸鴻子也拱手還禮。

兩人目光對視,都是麵帶微笑。

歸鴻子目光清澈而暗含精光,周舟對他的印象,也在心底落成了八個字:

君子坦**,溫玉似鍾。

倒是個不錯的修士,修為高深,也沒多少架子。和歸鴻子對話、相處,心中都有種如沐春風的舒服。

“你們兩個還拜上天地了怎麽!我是真看不下去了!”

周芷燕的嗤笑聲從一旁傳來,她提著木盒款款而來,“這是玫畫師叔差人送來的飯菜,歸鴻子師兄要在這用餐嗎?”

看樣子,她應該已經和歸鴻子很熟了。

歸鴻子笑道:“不了,我還要去照顧師父,你兄長剛醒,你們定有些體己的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周師弟,我明日再來看你,你有什麽需求的,便讓芷燕師妹去尋我,她知我住處。”

“嗯,師兄慢走,我傷養好了定去拜會。”

告別幾句,歸鴻子雙手插在袖中,飄然而去。

離著草廬遠些,歸鴻子開始輕哼著輕快的小調,似乎心情不錯。

飯菜多是靈物做就的肉食,是給周舟補血氣用的,色香味俱全。周芷燕將飯筷擺在土炕邊,還想給周舟喂食,卻不想周舟已經能盤腿坐起來,拿筷子什麽的很是簡單了。

周舟吞了口飯菜,問:“我們在這裏幾日了?”

“這是第五日……這歸青宗,除了那個胖老頭,其他人也都挺好的。”周芷燕如此說著,“我們接下來去哪?”

“再看看吧,我對歸青宗的印象還算不錯。”周舟歎了口氣,“想想之前,也是我有些小題大做了,可能在對方看來,不過是和我開個玩笑。”

周芷燕哼道:“玩笑就差些要了你的性命?這便是不講道理,對了,你袋子裏的東西都在我這,給你拿回去吧。”

“不用,我有它就好。”周舟拍著腿邊的曲元袋,看著周芷燕那有些憔悴的小臉,“嗯……那天,你能幫我,謝謝了。”

“我還要你幫我續仙緣,不然,我管你是死是活的。”周芷燕翻翻白眼,哼了聲,“突然聽你說這種話,怎麽就有點……”

“什麽?”

“惡心!”周芷燕滿臉嫌棄。

“吃飯吃飯!對你客氣兩句,你還嫌煩了!”

周舟嘴上不耐地數落著,心中卻稍微安定了下來,心情更為舒暢。

……

歸鴻子第二日又來了,拿來了一瓶丹藥,固本培元用的。

周舟已經能下地行走,和歸鴻子在草廬後的竹林中漫步。歸鴻子不問周舟根底過往,周舟也不打聽什麽歸青宗的隱秘,兩人從相談甚歡,漸漸的到無話不談。

說歸青宗曆史、談洪荒奇聞軼事,交流修道時的感悟,八卦下近幾千年來露過臉的金仙大能……

“周師弟,你可懂俗世的辭令曲調?除了修道,我便喜好這些。”

“辭令?是什麽?”周舟納悶的問了句,“師兄你舉個例子。”

“那好,我便為周師弟清歌一段,我行走洪荒偶然聽來的。”歸鴻子很鄭重地做了個道揖,起身挺立。

恰逢風過竹林,簌簌泠泠,歸鴻子長袍翩翩,發帶並長發飛舞,翩若逍遙之仙。

周舟咽了口吐沫,這家夥是要做什麽?

感覺是要放大招的節奏。

歸鴻子一張口,聲清音朗、透人心扉,又似有琴瑟合鳴、百鳥聲啼。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拖著長音、按著節律,歸鴻子竟然——

在唱歌?!

倒是,挺好聽的,絕對“天橋五毛錢一段”的級別之上。周舟也聽得陶醉其中,跟著調律的起伏變化,心神舒放。

半晌,餘音還在繞耳……

“師弟,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