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坊,

幽幽燭光之下,白淵細細翻閱著最新的信息,

他的臉頰被燭光照明,但卻反襯地周邊場景更為陰暗。

墨娘則在一邊轉述著信息:

“先生關心的那兩個孩子,後來又醒了幾次,但隻要醒來就會發瘋尖叫。

樓裏的醫生看過了,他們不是先天發瘋,而是……經受了難以言喻的刺激,看到了一些極度恐怖之事,所以才會如此。

這是心理創傷,和外部刺激共同造成的。

而這兩個孩子已經對上身份了,他們是枯葉村的孩子,男孩叫洪小力,女孩叫鳳妞,而枯葉村則在雨花鎮以西。”

“這兩個孩子,是去年冬天就失蹤了的。

當地官府四方搜尋,在一個深山蛇窟中發現了兩個孩子的衣物,以及一些被粉碎的殘骨,故斷為野獸所為,繼而結案。

孩子的父母被補貼了一些撫恤金,便是沒再鬧了,畢竟他們家中還有其他孩子,少掉了一個也沒關係,而得到的撫恤金還能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白淵靜靜聽著。

這大概可以解釋清楚那名為蠟人的存在祭品的供應渠道。

墨娘繼續道:“那個叫伏遠長的人,在拷問過程裏表露出了和他身份完全不匹配的忍耐力……

先生,你要知道長生樓的拷問手段是很厲害的,但那個人居然挺住了。

樓裏用盡了各種辦法都無法讓他開口。

唔……

與其說挺住,不如說他似是在堅信著什麽,而那堅信的力量賦予了他超脫肉體痛苦的忍耐力。

這應該就是先生說的邪神。”

“除此之外,各方禁地的探索工作還在進行,但這項工作進展困難,一旦有所收獲,樓中會迅速將信息給予反饋。”

墨娘說著的時候,白淵也在翻著口供,還有各類信息。

墨娘忽地想到了什麽,又道:“對了,先生,樓眾還有消息,說正氣閣似乎也在周邊調查信息,他們必然有所收獲,但我們卻無法和他們交換信息……”

白淵自然知道無相無念都在那附近,本來他還不想去,繞來繞去卻又繞過去了。

他忽地問道:“枯葉村還有樓裏的人麽?”

墨娘道:“有的,畢竟負責這些事的樓眾都很靠譜,在沒有得到更多消息前,他們會一直追下去。”

白淵點點頭,對於老林和他閨女的失蹤,他暫時也沒其他線索。

唯一可以追蹤的就是這伏遠長和那兩個孩子。

而老林和他閨女,對他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力量,現在的他看起來好像一切安好,但隨著境界的提升,他會遇到越來越多的問題。

首當其衝的就是時間問題。

一口氣感悟五個時辰,已是極限了,再多的時間他拿不出,可若是拿不出,又怎麽領悟更高層次的法門?

接著就是破局的問題。

他隱隱猜到,一切的根源就在萬古識海,而萬古識海裏的那些古代咒念正在意圖複蘇,重臨大地,如果少了老林這種力量的支持,他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進到萬古識海,去到午夜莊園。

於情於理,他都必須花費時間去找老林。

白淵想了想,問:“墨娘,地圖呢?”

“啊,先生稍等一下呀。”

墨娘跑開了,一會兒抱著許多地圖歸來,放在桌上。

私藏輿圖,乃是犯罪,但長生樓幹的生意裏犯罪的可不少,這各地兒的地圖自是都有。

白淵攤開一張地方地圖,很快查看清了枯葉村的位置。

他神色旋即凝了凝。

“這位置……”

“居然在半天山中……”

“末山乃是半天山餘脈,而半天山又是剛被剿滅沒多久的無雙寇所在,真是都湊到一起了……”

而這枯葉村的位置也差不多到“死亡邊界”的邊緣了,再往前就不行了。

他又攤開大地圖。

“皇都往西,路徑雖然複雜,但大抵來說,卻是一山一河的布局。

河在北方,名為通天,這通天河往西延綿,中間有不少港口碼頭,而在外域卻能抵達神靈王朝。

山在南方,名為半天,這半天山餘脈眾多,各有山名,但整體走勢卻是東西向,然後偏向西南,一直……鏈接到外域的長眠王朝。”

他迅速地繼續查看各個地段的小地圖。

瞳孔又不禁縮了縮……

因為長生樓標注了不少懸空坊可能所在的位置,而這些位置大多是在通天河周邊。

如此看來,簡直是所有出事之地都如珠子,被串聯成了一條線,直指西方。

白淵默默地看著大地圖上那兩個遙遠的王朝,視線停留在“神靈”和“長眠”之上。

隱約之間,他仿似看到這兩個異域王朝的版圖上方盤旋著來於古代的詭譎咒念,一個咒念就是一個文明的縮影,而祂們正懷著對人類的深深惡意,抿著獠牙,俯瞰此方。

他隻覺心底生出一股惡寒,良久才緩緩收回視線,重新聚集在“枯葉村”上,然後道:“帶我去見見伏遠長。”

……

……

長生樓。

地牢。

陰影隨著火光微微動著,桌椅落影的邊緣在這種微動下緩緩蠕動,透著某種壓抑。

不遠處火盆裏跳躍的火焰,還有邊上斜靠著的烙鐵,則又讓此間之人的神經隨時繃緊。

伏遠長正被鎖鏈捆著手腳,釘在牆上,他披頭散發,滿臉血汙,雙目呆滯,垂首看著地麵,口中還塞著軟布。

長生樓給他吃了快速恢複的丹藥,又注射了軟力致幻的草藥,使得他整個人處於一種隨時可能崩潰的狀態,可即便如此……對蠟人的信仰卻依然使得他支撐著。

他身形前傾,卻又被冰冷的鎖鏈拉扯著,不時響起的如扯著破風箱的呼吸聲證明他還活著。

墨娘隨白淵走來。

一路守夜的幫眾紛紛行禮。

在地牢入口處,白淵接過了鑰匙,便揮了揮手。

墨娘回頭掃了一眼跟隨的兩名守衛,那兩人會意,立刻躬身行禮,繼而退下。

“玉墨姐,你在這兒等我,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嗯……你放心吧。”墨娘柔聲應了句,然後又補了句,“別累著。”

白淵笑著點點頭,回了句:“你也是。”

這三個字讓墨娘心底甜甜的。

她斜靠在這巷道的牆壁上,支肘,托著煙杆兒,然後看著那身影遠去。

……

遠處。

牢房裏……

伏遠長迷迷糊糊裏忽地聽到急促而小聲的開鎖聲,他好奇地側過頭,視線透過血汙看到牢房前有道身影正在開鎖。

那身影緊張,而又急促。

但很快,那身影就完成了開鎖的動作,而迅速進入了牢房內,繼而反手帶上牢門。

伏遠長冷眼看著他,忽地……他隻覺周圍的光線在迅速變暗,一雙神秘夢幻的眸子從遙遠的霧氣裏呈現出來,占據了他所有的視線。

隨著這雙眸子的出現,他心底生出了一種恍惚之感,好似是沉浸在了夢境之中,難以自拔。

這時候,他耳邊傳來急促的低聲。

“你沒事吧?”

伏遠長抬起頭,隻見那身影飛速靠近了他,然後取掉了塞在他口中的棉布,繼而在試著鑰匙,想要解開他的鐐銬。

然而……那些鑰匙都並不匹對,以至於無法打開。

這身影,自然是白淵。

伏遠長忽地心底生出一股熟悉之感,看著白淵道:“你是……”

白淵停下動作,靜靜看著他。

伏遠長忽地心有靈犀,恍然道:“你……不,您難道是那位至高的信徒,是在明珠鎮接應我的那位大人?”

白淵滿腦問號,然卻緩緩點頭。

伏遠長見他承認,雙眸一瞬被點燃了,“沒想到……沒想到您居然為了我,而冒死潛入……”

忽地,他想到了這長生樓的森嚴,覺得即便是信徒,也沒那麽容易潛入。

白淵輕聲道:“想進來,真的很不容易,要不是我混成幫眾,又順藤摸瓜……欸……”

伏遠長得到的解釋,迅速填補了他在幻夢狀態下的邏輯漏洞。

這種解釋,是個正常人都不會信。

但在幻夢狀態下,伏遠長卻直接信了。

“大人,大人,您不要管我了,我不行了……隻是這一次沒有能夠為至高獻上祭品,我實在是萬死莫辭啊。”

白淵道:“嗯。”

伏遠長道:“我是出不去了,但後續的祭品卻還有許多,都藏在雨花鎮南三街第六個小弄子進去的第五個民宅的地下室中,新的祭品已經準備好了。”

白淵引導道:“準備祭品可真不容易啊。”

伏遠長歎息道:“誰說不是呢……我們需要遵循著至高的神意,欺騙那些孩子,說他們的父母一直沒有放棄他們,一直在尋找他們,一直很傷心,一直在等著他們回家,以給他們希望,讓他們永不放棄。

同時,我們又要想盡法子去折磨他們,讓他們的精神和意誌都瀕臨崩潰。

在這種反複的折磨下,直到他們變‘僵’了,那才成了個好祭品。

這個過程需要持續很久很久。

就如至高所言,一個充滿希望、卻又絕望的活祭品,才會體現出人性最美的味道。”

說著這句話的時候,他露出陶醉和信仰之色。

白淵:……

人性最美的味道???

他一瞬間安靜了下來,低下頭,眼中閃爍著寒光。

這還配叫人嗎?

真是千刀萬剮,都無法削盡他的罪孽……

“大人,你怎麽了?”伏遠長有點疑惑。

白淵抬頭,利用【幻夢之瞳】繼續著引導,他如聊天一般道:“這一趟走下來,可真不容易啊。”

伏遠長深以為然道:“誰說不是呢……天才蒙蒙亮,我就得起來,然後把一男一女兩個祭品藏入運送瓜果蔬菜的車廂下麵,繼而運到明珠鎮,從大人這裏請來一尊至高神像,繼而遵循指示去往各方進行祭拜。

隻有這樣,至高的意誌才會擴散出去,才能傳達給人間。”

白淵道:“我每次都在老地方等你……你也總是能夠不讓我失望,真不容易啊。”

伏遠長道:“誰說不是呢……您總是在……在……”

忽地,他神色裏露出複雜之色,繼而身子戰栗起來,好像在承受極大的痛苦,而不再開口說話。

然而,在這痛苦裏,他再度看到了一雙神秘夢幻的眸子,這眸子在一切痛苦、一切迷霧之後睜開眼,讓他頓時又安靜了下來。

伏遠長繼續道:“您總是在第八號倉庫和我接頭,然後把至高的神像交給我,再告訴我該去哪裏祭……祭……祭……祭祀……”

他很艱難地把話說完,顯然大腦有些混亂,可【幻夢之瞳】卻壓住了這混亂,讓他選擇相信眼前的大人。

可是……

可是……

“大人,我記得你的體型頗胖,並不是……”伏遠長問出了引發他混亂的問題。

白淵解釋道:“得蒙至高的恩賜罷了。”

伏遠長愣了下,但這個解釋又填補了他的邏輯漏洞。

不錯啊……

至高什麽事做不到?

不就是轉變個體型嘛……

隨後,白淵又問了許多問題,但伏遠長知道的也有限,他有個上線和下線。

上線是明珠鎮第八號倉庫,身形頗胖的接應人。

下線則是一個地下小幫派的人販子。

白淵獲得了兩人的信息後,便解除了【幻夢之瞳】,然後選擇了離開,同時把伏遠長上線和下線的信息與長生樓進行了共享,畢竟長生樓會順著這兩條線索繼續探查。

片刻後,當長生樓守衛再返回地牢時,卻發現伏遠長已經死了。

他似乎是在極度痛苦下瘋狂掙脫,繼而雙手雙腿硬生生地扯斷,繼而趴在地上而死。

……

離開長生樓後,白淵心情很不好。

林小玉和林霜雖然悲劇,但總算還隻是兩個人……

但這些被當做祭品的孩子,據伏遠長說有很多,他不過隻是製作祭品的人中的一個。

這讓白淵直接致鬱了,恨不能把諸般酷刑在那什麽蠟人身上用一遍。

墨娘看出了他的不開心,柔聲勸慰道:“先生,不管發生了什麽事,至少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無論什麽樣的艱難,都是可以過去的。”

白淵沉聲道:“若是有朝一日,整個人間沉淪在異族的統治之下,所有人類都如同被圈養的豬牛一般……”

墨娘愣了愣,她也沒有說什麽“不可能”,而是抬手輕輕抓住了白淵的手,掰開他的手掌把自己的手放了進去。

感受著肌膚相貼的溫暖,墨娘柔聲道:“即便那時候,玉墨也願隨先生一起,並肩作戰也好,歸隱逃避也好……

玉墨覺得,隻要能和自己在乎的人在一起,無論做什麽,無論在哪裏,無論結果會怎麽樣,至少都不會後悔。”

白淵愣了愣,冰冷銅麵後的臉頓時燒了起來。

這是……被撩了?

墨娘見他沉默,想了想,柔聲補了句:“我在乎六子,在乎舅舅,在乎照塵,霞衣,也在乎先生,因為和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很安心,就像……嗯嗯……就像之前山盡還在的時候……

我知道先生還有事做,馬車會在前麵拐角停下……先生去忙吧。”

車廂內,氣氛忽地安靜了下來,有些莫名的旖旎。

窗外輪轂嘶啞的轉動聲清晰地傳來。

未幾,輪轂聲緩了,馬車停了。

白淵掀開簾子,匆匆下了車。

而在墨娘這一番話下,他也頓時冷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