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午間。

城中依然洋溢著緊張的氣氛。

春狩節的事,普通百姓知道的雖然不多,但也隱約明白點什麽,可即便明白,也都是諱莫如深,不敢在外高聲語。

然而,他們也會暗暗腹誹。

皇家這事兒做的可不漂亮!春狩這麽大的事,居然還會遇到伏擊?居然還會死了那許多重要官員?這可是在皇都附近啊,想來簡直是匪夷所思……

百姓們自然不會懂什麽“封絕大陣”、“傀儡文明”,也不會知道個中細節。

他們隻會想皇家好像沒那麽強,否則怎麽會這樣?

那六閣的官員平日裏看起來厲害的很,可又如何?還不是在鐵甲禁軍的護衛下死了許多?而平日裏威風凜凜的鐵甲禁軍還不是死了許多人?

這是對皇朝公信力的打擊,是對皇權的動搖。

或許動搖說不上,但水滴可穿石,這種事一旦開了個不好的頭,後續就需要更大的勁兒去挽回了。

但這些……和白淵沒什麽關係。

這位冒牌六皇子起床洗漱後,去到正堂,焚香拜如來,出門時則是見到恢複了原本模樣的小郡主。

長腿依舊,但杏眼卻已冰寒,桃腮早已覆霜,鵝蛋臉上帶著冷淡的神色,這真是和昨晚判若兩人。

顯然,今天的小郡主已經把昨天的自己用酒精殺死了。

“昨天的事,我問過了,隻是意外,組織派了人保護我們……隻是不知為什麽,那人也失蹤了。”小郡主道。

白淵想起那從樹上掉下來被老林一斧子砸癟了腦殼,然後又開膛剖腹挑腸子的陰柔男子……

對上了。

看來那陰柔男子就是天人組織派的人,隻是不知為何卻一直藏著沒有出麵。

這死了也活該。

死得好!

白淵雖然感到老林的殺法太過血腥暴力,震撼他的三觀,但卻默默給老林點讚。

“哦。”白淵隨口回了句。

小郡主道:“就哦?”

白淵奇道:“你還要我給什麽意見嗎?”

小郡主杏眼眯了眯,道:“後來我們之所以昏迷,是因為組織派了更強者出手,那強者不想讓我們看到,所以我們才會突然暈過去,此事你知道就好。”

白淵露出恍然之色。

這姑娘到底是被天人組織騙了,還是要用這謊言來騙自己?

這算是安撫人心?

不知道誰做的好事就都是我做的?不知道誰做的壞事就都是別人做的?

“哦~~~原來如此,我還在想昨天怎麽突然暈過去的呢。”白淵點點頭,表示認可。

……

……

午後。

焚香用上好草飼喂完早晨新去北城購買的新馬,然後係上韁繩,禦車停在了皇子府前院門口。

白淵坐上馬車後。

焚香揚鞭,策馬,緩緩地往府外而去,旋即折轉往東邊的長生府方向而去。

忽地,遠處街道傳來些動靜。

馬蹄奔騰,頗為急促。

白淵微微掀起簾子,隻見數道人影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策馬正從西而來。

為首之人麵色如玉,是個陰柔而俊美的男人,

白淵在小郡主處曾經做過“看頭像認人名”的題目,所以一眼就認出這男人乃是西廠督主雨清昏,

雨清昏是司禮監掌印老太監的義子,也是廠花一樣的人物。

而那雨清昏的左手正拎著一個網袋。

網袋裏摞疊十多個人頭,斷脖處猶然在“滴答”著血液,從編織網袋的一根根縱橫的絲線間隨風斜落,飄到大地上。

最上一顆人頭的雙目大睜,未肯閉上,似猶不瞑目。

再遠處,有人一路高喊著……

“無雙寇,已然剿滅~~~”

“無雙寇,已然剿滅~~~”

馬匹速度很快,旋即從白淵的馬車邊側掠而過,又往遠而去。

白淵放下簾子,心底暗道:“皇家這效率還真是高,才一個晚上加一個早上的時間,就把無雙寇剿滅了?無雙寇應該就是昨天行刺殺之舉的勢力吧?”

對比了下雨督主騎馬的速度,白淵忽地感到自家馬車很慢了。

他挑開前簾,問:“焚香,怎麽這麽慢?”

焚香道:“殿下,新買的馬,奴婢還掌握不好脾性,這裏又快到皇城了,奴婢不敢快……”

答完,空氣又安靜下來。

小片刻後……

白淵眸光垂了垂,他總覺得無雙寇刺殺皇室這事有太大蹊蹺。

這都不需要分析,畢竟其中有天人組織的手筆。

那麽……天人組織這是失敗了?

還是成功了?

他們目的究竟是什麽?

又是否達到了?

沒人知道……

從外看,這不過是簡簡單單的刺殺事件。

春狩節時候,無雙寇趁著皇家外出,行刺殺,事後則被皇家迅速剿滅。

從動機,到收尾,都是一個完完整整的邏輯閉環,相當直白,流暢無比,而且……似乎沒人從中得利。

可是……

白淵覺得這不過是孕育著恐怖風暴的洋麵上,那看似風平浪靜的表象罷了。

其實,這事兒鬧得再大,他也不想關心,可這事兒衍生出去的東西明顯會在未來和他這條線交匯……這就由不得他不多想了。

胡思亂想之間,長生侯府已經到了。

白淵才入門,一個大手就拍了過來。

那大手一把拍在他左肩上,白淵側頭往左看去,左邊什麽人都沒有,而右邊卻傳來爽朗的哈哈大笑聲。

“小師弟,昨晚可是讓師兄我好等啊,今天約一下,喝點酒。”

熟悉的聲音傳來。

是無相。

白淵頭上爬滿了黑線,沒想到無相還喜歡玩這個……

不過,熟悉無相的是無名,而不是他白淵。

於是,他瞥了一眼左側的無相,似是認了認他,然後淡淡道:“酒肉穿腸毒,我勸施主最好不吃不喝為妙。”

無相小胡子挑了挑,笑道:“不食肉,不饞酒,何以逍遙紅塵,醉情人間?”

“紅塵如夢幻泡影,人間亦稍縱易逝……施主著相了。”白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反正六皇子就是這個樣。

說罷,他從無相身邊走過,往內而去。

無相愣了下,然後嗅了嗅鼻子,笑著喃喃道,“這小師弟,還真是有趣,一身的香火味道,可真是個佛癡。”

顯然,他沒認出眼前之人就是他的無名恩公。

他在庭院裏站了一小會兒,似是想起了如今被安置到了司古監的哥舒雲,心底有些擔憂。

司古監,乃是“六閣”之外的皇朝勢力,隻對皇帝負責,而和外少有交流。

這個勢力所做的事,就是考察萬古文明,建立檔案。

哥舒雲這樣的“活樣本”返回後,自然被司古監接手了。

但司古監也保證,如果能救哥舒雲,一定會全力去救。

無相想到那位剛正不阿的哥舒捕頭,又想到失蹤在“白影懸案”中的小透師姐,眸子裏閃過一抹黯然,繼而輕輕歎了口氣。

……

今日的諸葛先生明顯得空,拉著白淵上了會兒課,大抵是如何剖析事件之類的理論。

但白淵學過“矛盾統一規律,否定之否定規律,矛盾的統一性和鬥爭性”,又曾看過無數屠龍術、治國術,豈需要諸葛先生講這些理論性東西?

諸葛先生見他有些走神,還以為他聽不明白,但這個在外素有荒唐之名的殿下能夠坐在此處聽課,已是不易了,教學需得因人而異,循循善誘,急不得。

所以,他很耐心地講解。

不覺,一個時辰過去。

諸葛先生去忙其他事了。

白淵繼續深入,進入了“二師姐領域”——卷宗迷宮。

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哢哢哢的轉動聲從厚重色的長龍迷宮裏傳來。

充滿壓迫感的巨大傀儡扛著輪椅,依然在書架前緩緩走動。

書架則在地底巨大齒輪的牽引下,緩緩轉動,顯出一番令人震撼的景象。

輪椅上,少女麵容因就不見陽光而顯得蒼白,雙瞳因久看卷宗而顯出幾分凝滯,眸色因閱盡世事、看遍人心而透著默然,無悲而無喜。

感到有人進來,無情神色也不動,繼續翻著卷宗。

待到白淵靠近了,她忽地拍了拍輪椅,一陣哢哢的聲音後,輪椅扶手處露出個收容的凹陷,內裏放著一枚黑色玉石的項鏈。

她抓起項鏈,喊了聲“呐”,然後就丟了出去。

白淵接過項鏈,項鏈中央的黑色玉石好像密封著什麽似的,他不禁問:“這是什麽?”

無情道:“黑玉裏鎖著經過調試的白影血,這異血已經達到正常人可以使用的程度。

機關在玉石背麵,很容易打開。

在服下這白影血後,能夠在一段時間內變得如你無相大師兄一般,隻要不主動出手,即便身在人群中,就很難被發現。”

白淵明白了,二師姐這是擔心再出現昨天那中妖獸圍攻的情況他活不下來,這是在給他送防身的寶貝。

隻是沒想到二師姐除了搞物理機關,還在搞生物科技?

他隨意問:“有此等寶物,為何……”

無情道:“你大師兄血液有限,每個月隻能放一點血,再加上成功率不高,即便製作出來,還需要再度取樣進行安全性測試。材料稀缺,過程冗長,所以產量很少很少。”

白淵:……

敢情這東西的原材料是無相的血。

隻不過,東西雖好,他卻不能要,要回去也是被小郡主沒收,於是他丟回了過去道:“身外之物罷了,懷之亂我心,不必。”

無情接回白影血項鏈,覷眼看著他此時的心。

那心喊著“真是個寶貝啊,好想要,好想要啊”。

無情抬眸看著他的眼,問:“真不要?”

白淵正視著二師姐的眼,淡淡道:“女人,是不會明白一顆真正向往禪法的心,我不要這等外物。”

無情也不說話,拍了拍扶手上的某個機關,很快……一個背著大棒、嘿嘿傻笑的大高個兒跑了進來,喊道:“二先生。”

這正是鎮守外院四人之一的大黑。

無情抬手之間,白影血項鏈輕飄飄地飛向了大黑,然後道:“作為禮物,送去六皇子府,交給郡主,說清楚這東西的用途。”

大黑撓撓腦袋道:“好咧,二先生。”

白淵微微搖頭,歎息道:“欸,女施主,這又是何苦呢?”

無情失去了繼續和小師弟進行任何對話的興趣,拍了拍輪椅,巨傀儡扛著她逐漸遠離白淵,漸行漸遠,繞到了看不見他的地方。

隨後……

兩人各看各的。

但期間,白淵又抓著機會,看似無意地問了些後續情況。

無情顯然把他當小師弟,所以他問什麽,無情就答什麽,也不隱瞞。

“金雀山莊的案子,涉及到萬古識海中已經滅絕的文明——噩花文明。

這幾天,我曾邀請司古監的人來商討。

司古監對這噩花文明很感興趣,他們提議再度進入金雀山莊去采集樣本,如今正在進行申請和調度,想來過一陣子就會有後續消息。

除此之外,金雀山莊案中之前一個被忽略掉的人,重新浮出了水麵,那就是書生。

這書生勾引薛紗,從而導致了金雀山莊的慘案。

若單單是縱火案,哪怕再窮凶極惡,也無更大影響。

但此事既然通了這名為噩花的文明,那麽……書生就大有問題了。

這一點,我和你大師兄的一個朋友不謀而合。

除此之外,你大師兄還發現在金雀山莊發現了一種異域的名為魔鴉玉的致幻植物,如今……鶴家已經派人去北方城的異域商貿區調查了。

而我們既然也尋找到了確切的突破點,自然就再與司古監兵分兩路了。

司古監去探查金雀山莊。

我們的人去探查書生,還有魔鴉玉。

隻是,這都需要時間。”

白淵好奇地傻傻道:“噩花文明?這是花類的怪物?這是古代還有種子存在下來了吧?”

無情搖搖頭道:“並非如此簡單,你無相師兄的那個朋友留下的信息填補了司古監的一些信息空白,大體來說……

噩花文明,是元古前期的一個文明,這文明如同現在我們人類一般,統治了世間長達二十九萬年。

但二十九萬年於萬古來說,也不算多長,所以……這又是個短壽的文明。

據司古監存藏的一些信息來看,噩花文明的主體就是噩花,就和我們人類文明的主體是人類一樣。

噩花,狩獵一切生物,猶喜肉食,崇拜一個詭異的神明——蠟神。

所以,它們特別喜歡將生物吊在高處,然後活活燒死,繼而用這蘊藏了生命和死亡的油,來製作蠟,從而進行供奉。

這是一種極度野蠻暴戾的儀式。

司古監猜測,蠟神很可能吸收了一個文明的信仰,從而化身為恐怖的咒念,存在於萬古識海深處,如今……它可能尋到了契機,試圖卷土重來。”

白淵帶著一種聽故事的神色,道:“我佛已是文明盡頭,豈有這等荒唐的文明?”

無情也不惱怒,淡淡道:“佛生於遠古,遠古與元古還隔著荒古,你看不到的,並不代表不存在。”

白淵猶自搖頭,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無情也不再多說。

傀儡扛著這足不出戶、卻知天下萬古事的少女遠去,消失在卷宗迷宮拐角處。

窗外,天色……又暗了。

風起萬古長河間,行至人間不肯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