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西風,瘦馬一匹,牽係在流水邊的老樹上。

馬,沒了主人,也沒有方向,隻是低著頭,嚼著地上黃黃的枯草。

主人去了哪兒?

在這南北大戰之中,主人自是已赴國難,在不遠處戰場的屍體堆裏,再難分辨。

大地上、流水裏的屍體和血液,迎來了食腐的鳥兒,發出嘎嘎的聲音,在夕陽裏尖銳嘈雜地亂叫著。

鎮北王登高遠眺,望著這般的蒼涼之景,默然良久,然後抓起早早放在城垛上的酒壺,一杯斟滿。

這酒自是有毒。

“該落幕了……”鎮北王喃喃道。

南北大戰已到了結束的時候,他這個叛王一死,那麽一切就會真正的結束。

回想一生,戎馬一生,便是成了這異姓王,卻依然是鎮守北國,年年征戰。

可他即便傷痕累累,卻也未曾能夠護佑住這北地的蒼生,心懷愧疚,卻依然選擇了發動叛變,將蒼生送到了這戰爭的烤架上,承受痛苦。

“皇上啊……你真是好大的手筆,好硬的心腸……這北國的百姓,說獻祭也就獻祭了。”

鎮北王心情複雜,他垂下眸子,似乎在回憶著此生。

此生漫長,但卻不過在此時的一念之間,如雷電走馬燈般地繞轉了一圈兒,又回到了原地。

他舉酒杯,先對蒼天,又對向遠處那一地的戰死骸骨,再對向四方沉重地旋了一圈,算是敬蒼生,然後欲要一飲而下。

這酒是毒酒,見血封喉,死者死前痛苦不堪。

鎮北王正是要將這等痛苦銘記於心。

隻是,這杯酒,他卻未能夠飲下。

因為一道強勁而腥臭的惡風,從遠方抽來,宛如一條淩厲的鞭子,狠狠砸在杯身上。

鎮北王反應迅速,運力抓住酒杯。

隻可惜那惡風中蘊藏著的力量卻不是鎮北王能對抗的。

酒杯脫手,餘力直震的鎮北王虎口流血。

哐當!!

酒杯摔砸在不遠處堅硬的牆垛磚岩上,發出刺耳的聲音,繼而落地粉碎,毒酒撒了一地,在碎渣裏冒著白泡,哧哧作響。

鎮北王隻覺一股腥臭鑽入鼻中,頭暈目眩之感頓時生出。

他強忍著暈倒之意,轉身,握劍,看向來“人”。

那是一個如蛇般在地上蠕動的身影,但細細看去,卻是個佝僂著背、身體彎的極低的男子。

男子雙目閃爍著厲芒,拄著拐杖,正直勾勾地盯著鎮北王。

這男子正是當初來和鎮北王接洽、勸降的戎朝昆侖國司祭“濁方”。

鎮北王拄劍撐地,維持著身體平衡,發問道:“濁方司祭,何意?”

濁方怪異地笑著:“桀桀桀桀……沒什麽意思,隻是……王爺既然已經準備赴死了,那不如再把這軀體借我朝一用。”

鎮北王愣了愣,驚疑不定,但卻越發感到暈眩。

濁方也是才接到上麵的任務,說是務必要生擒鎮北王。

這是太元的想法。

太元知道自家沒有高層戰力,要和人族聯盟,向人族求援,那必然會被獅子大開口,狠狠咬上一口,所以決定把鎮北王當做一個談判時的籌碼。

這個想法導致了任務。

而任務讓濁方來到此處,並阻攔了鎮北王自殺。

之後,濁方會帶著暈倒的鎮北王迅速北上,然後送至指定地點。

鎮北王隻覺眼皮灌鉛,瘋狂地往下耷拉,即便他竭盡全力去控製,眼皮卻還是慢慢合攏,直至成了一條細縫。

借著最後的清醒,他一咬舌尖,繼而瘋狂舞劍,徑直往脖子抹去,可是這一抬手,卻又覺雙臂如是成了棉花般,軟軟的用不上半點力氣。

啪~~

哧~~~

長劍直接脫手,甩了出去,在地上翻滾了圈,又滑了段距離。

昆侖國的毒素,鎮北王抵抗不住。

他心中閃過一抹絕望,身體再無法支撐,眼睛再無法睜開。

啪……

眼皮合上。

鎮北王往前撲倒。

濁方冷笑一聲,身形閃動,便要上去抓住這鎮北王。

可是他才動了下,卻忽地感到一股淩厲的寒光從斜後方迅疾地刺來。

這寒光沒有靈氣波動,而隻是真氣。

濁方不以為意,隨手一揮,想要轟開來人。

他作為昆侖國的六品強者,在這等人間,有自傲的資格。

但是,他才揮袖到一半,卻愣了下。

“怎麽會這麽快?而且,這感覺……”

一念之間,那寒光竟是已經到了他眼前!

情況古怪,濁方停止揮袖,往後倒退,在拉開距離後,方才看清對麵的是一個陌生的紅衣少女。

少女手持一把長劍,在運用著普通的劍法。

那明明是簡簡單單的刺擊,是哪怕未曾入門之人都能做出的劍術動作,可在那紅衣少女手中卻呈現出一種詭譎的魔力。

妖!

妖極!

少女踏步,散發著濃烈的妖詭氣息。

時間仿是都緩慢了。

少女身形如夢似幻,往前一步後,身後竟是又生出了四條手臂。

六臂持劍,妖異氣息更加濃鬱。

濁方愣愣道:“這是……”

他忽地想起一個人。

無名!

但無名並不是少女。

而且,無名也不會有這少女這麽弱。

這少女的手段若是對付武者,那怕是會讓武者難以對付,可是對他這等修士而言,還是太弱了。

濁方看明情況,冷哼一聲,袖中一溜煙的毒蟲便要飄出,意欲將這少女迷暈。

可是,他這動作還沒做出,就看到虛空裏忽地出現了百劍千劍。

這百劍千劍,迅如閃電浪潮,瞬間將他淹沒。

濁方隻覺身體一痛,便再無知覺。

一道白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城牆上,剛剛那秒殺濁方司祭的攻擊,不過是他看也不看的隨手為之。

白衣少年落在紅衣少女身前。

小郡主嘀咕了聲:“師父……”

白淵抬手,隨意收起從劍墓裏照出的古劍。

他淡淡道:“為師的劍法,能被你用成這亂七八糟的樣子,也是不易。”

小郡主委屈巴巴道:“師父~~~可是,我覺得已經很厲害啦……您這種武技,根本就是最厲害的那種!”

白淵看了一眼不遠處倒在地上的中年人。

他一眼就看出鎮北王體內氣息紊亂,身體上那是新傷舊傷都未斷,此時倒地昏迷,竟可以看到內裏那些白發。

明明是王爺,卻活成這樣,可見這王爺當的是真辛苦。

他閃身上前,一指點出,精純無比的真氣瞬間傳遞而出。

真氣如甘露,在鎮北王幹涸的經脈之間遊走。

片刻後,鎮北王雖依然昏迷,但臉上的痛苦之色卻已消失了。

但白淵終究不是醫生,而鎮北王這等新傷舊傷、陳年舊病也隻有經過細心調養才能恢複。

“多謝師父~”小郡主道了聲,然後匆匆扶起暈倒的中年人。

白淵忽地注意到鎮北王的白發,又看到小郡主走動之間兩鬢的幾絲斑白,不禁愣了愣,問:“你哪兒來的白頭發?”

小郡主用撒嬌的口吻道:“師父,這是人家很努力的證明呀,腦子用多了,連白頭發都有了,嚶嚶嚶~~~”

白淵追問:“什麽時候的事?”

小郡主道:“也就前幾天。”

白淵閃身至了她身側,想了想,一指點在小郡主身上,精純的真氣入了少女身子,開始了探查。

這是最好的探傷之法,若有病症,氣息紊亂,若有衰竭,氣息緩慢,如此種種……

人活一口氣,一切亦會由氣而呈現出來。

對於武道大師而言,即便他們無法治病,但看病卻是一看一個準。

白淵這種,更是“看病如神”了,而若是普通的問題,或是一些身體衰竭類的問題,他直接以氣療之,可在不用藥物的情況下助其恢複個七七八八。

氣,縈繞了一圈兒。

白淵收回手指。

小郡主看著他。

白淵搖搖頭,表示並沒有問題。

小郡主眸子稍稍垂了下,然後仰頭,露出笑,道:“我沒事的,師父……我們還是看看鎮北王怎麽辦吧。”

白淵淡淡道:“為師,已有安排。”

……

……

數日後。

北地。

塵埃落定。

鎮北王舉家自焚。

而攻入了北地的皇帝卻似因為大戰時的一些傷,還有一些修煉問題,嘔血三升,奄奄一息,在簡單地交待一些遺囑後,竟是駕崩於北地。

昏君和叛王,竟是如此結局,無人想到,因果報應,果是不爽。

戰爭,徹底結束了。

而以上,不過是給天下人的交待。

此時此刻,在一處密林包裹的江畔小亭中。

兩位中年人正在對弈。

江水濁黃,奔騰不息,小亭寂靜,巋然不動。

待到黃昏時分,晚霞滿天。

對弈勝負,亦已分出。

左側那花白頭發的男子輸了。

花白頭發男子帶著恭敬的笑,拱拱手道:“終究是您棋高一著。”

另一個精神充沛,完全看不出老態,反倒是充滿威嚴的中年人道:“你我君臣一世,能以結局收場,也是難得,今後去了那靈氣充沛的龍脈,好好和我下幾盤棋。”

花白頭發男子笑道:“臣,領旨。”

“領什麽旨?就是下棋。”

“是是是……就是下棋。”花白頭發男子笑著應了聲,他雙手交疊,忽地問,“其實,我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我不明白,我是怎麽來這裏的,又是怎麽能去龍脈的,而且……您又是如何能夠接受我的……要知道,我可是罪臣。”

“罪臣?罪臣算什麽?孤還是昏君呢,哈哈哈。”那威嚴的中年人大笑著,笑著笑著,卻是雙目噙淚,低下頭。

花白頭發男子從未曾見到眼前之人這等軟弱的一麵,慌忙起身,行禮,不敢多看,可他心底卻也知道這曾經的帝王在為何而哭。

這種哭泣非但沒有讓他小瞧,反倒是更多了幾分敬重。

為自己而哭的,那是大軟蛋,可為天下而哭,那就是真英雄了。

這男人一世梟雄,年少隱忍,風雲聚會,殺伐果斷,卻不想還有這一麵。

威嚴中年人笑完,看了一眼對麵之人,笑道:“老安啊,說來,你我還有姻親。”

“姻親?”花白頭發男子愣了愣,旋即醒悟,“您是說我家那小丫頭,還有您那位六……”

可說著說著,他越發糊塗。

首先,他知道的,他家小丫頭死於皇室中秋盛宴,動手的人應該是天人組織的。

其次,那位六皇子是個假貨啊……

皇帝,您糊塗啊……

安祿很是尷尬,他嘴唇嚅動了幾下,心想著要不要把“六皇子其實隻是江南盧家仆人”的事說出來,可話到口邊卻又不知道怎麽說。

一時間,他竟愣在當場。

西風起,大江上下,浪生白條,濤濤不止。

蕭索風波之中,忽有一艘漁船忽隱忽現,直到近處才瞧的分明。

那漁船宛如一梭閃電,極快,卻又如一隻蝴蝶,翩遷而至。

漁船一點亭邊陸地,便是停靠不動,任由波濤起伏,卻巋然寂靜。

曾經的皇帝起身,拍了拍曾經鎮北王的肩膀,道:“老安,走,上船。待到了龍脈,你我閑來無事,再慢慢磕到這些事。”

“皇上,我……”安祿越發尷尬,他覺得自己可能辜負了這信任,此時如鯁在喉,卻不知從何說起。

皇帝笑了笑道:“走吧。”

“可是,皇上……”安祿覺得不把這些事說清了,之後會永遠說不出口。

他暗暗咬牙,然後道:“老臣想問,您說的姻親,是不是指我家那小丫頭和六皇子……”

皇帝看著他,緩緩點頭。

安祿道:“皇上,老臣有罪,老臣……”

皇帝笑眯眯地看著他,然後道:“上船說。”

安祿大聲道:“皇上!老臣若是不把此事說清,便是有負您的信任,這船……老臣上不得!!”

說罷,他便要將這些事一一道來。

可皇帝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而是道:“安祿啊,你既然還自稱老臣,那孤便給你下最後一道聖旨。”

安祿半跪在地,道:“老臣,領旨。”

皇帝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不許說。”

說罷,皇帝哈哈大笑,身形一動便上了漁船。

安祿愣了半晌,才醒悟過來,這最後聖旨的內容就“不許說”三個字,他再一想,便是恍惚間猜測到了些什麽。

這位曾經的鎮北王眸中閃過一些異色,一些難以置信之色,旋即便是起身,緊隨著皇帝步伐,上了那漁船。

漁船上,坐在船尾的,是一個戴著鬥笠的白發老者,老者身側卻是個眉清目秀的男童。

安祿知道這些都是人族的前輩,保不準報上來的名字他就在曆史書上看到過……

於是,他急忙對向那白發老者行禮。

但白發老者卻匆忙讓開,不敢率先受他這一禮,同時又道:“你這小家夥,怎生如此不懂事,帝君在此,何以給老夫先行禮?”

“帝君?”

安祿看向那眉清目秀的男童,心底一震,他曾經猜測過龍脈裏可能藏有人族先賢中的強大君王,可到了眼前,且又是這麽小的,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也不知如何稱呼,隻是尷尬的揉搓了下手,然後擠出笑容。

他還未說話,另一邊的皇帝卻已上來,對著那男童,恭敬行禮道:“白治見過炎帝,不過一趟歸程,何勞帝君前來。”

安祿也急忙道:“安祿見過炎帝。”

那眉清目秀的男童看向皇帝,笑著點了點頭,卻未回答他的疑問,而是道:“你入五品,急功近利了,去了龍脈,取一本名叫【抱樸】的書好好研習一番,再尋丹王取幾枚‘造化丹’予以調養。你入五品未久,未曾徹底定型,當能彌補。”

“多謝帝君。”皇帝急忙行禮。

男童說罷,想了想又道:“到時候,記得報一報你身份,讓丹王知道你是誰的父親,否則他不會給你造化丹。那些丹藥,他看的跟寶貝似的。”

皇帝愣了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沒想到這竟是享了那孩子的福,想年初他還怒斥那孩子為孽子。

不過,那孩子的福他倒也享的心安理得。

另一邊,被稱為炎帝的男童既已話畢,便不再多說,而是站到船頭,眺望遠方的人間風光,難得來一次人間,自是多看看。

白發老者見人到全,一撐魚竿,漁船如閃電離岸,急穿而遠,沒入浩渺風波之中,無影無蹤。

孤舟東去千萬裏,由江入海,待到一片碧藍汪洋,炎帝便會離舟、踏海、遠去。

炎帝來此處,也隻是護一護那位的父親,算是結個善緣,待到事情了了,他便會去人間了。

雖說鏡子裏顯出麵對最終浩劫的是那一位,可是……身為人族先輩,自當殫精竭慮,如此方能造成最後的局麵。

……

“爹,真的去了龍脈……娘,也被安頓在龍脈外圍的村鎮了……”紅衣少女愣愣地守在江邊,看孤帆遠去,心底牽掛又少了一分。

“師父,原來是龍脈的人。”

白淵不置可否。

事情能夠如此解決,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而這也該是南北之戰的收尾了。

收尾之後,卻又是新的忙碌開始。

白淵感知了下空間戒指。

這戒指裏放了一張聖旨,一塊玉璽,一張秘書。

聖旨內容很簡單,即……下一任皇帝為六皇子——白淵。

秘書裏則是記明了皇宮裏的一些隱秘,還有三皇子白儒會全力支持他之類的事宜。

但是,皇帝隻是把聖旨交給了他,卻沒有直接宣讀,這其中的意思很清楚。

即,什麽時候登基,你自己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