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年,我在地獄裏,每一天都想著殺你。”

“血棺閣應該殺不了你,但現在的你應該絕不想暴露,那足夠給你添很多麻煩了……若是能夠讓你很不舒服,那我就很開心了。”

“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

天曌雙手合十,站在浮雲落影的河邊,看清澈的河水往東流去,一去不返,那一對眸子裏逐漸浮現出繚繞的黑氣……

這些氣,每一絲都是孽,若是有人纏到那便會瞬間墮落,變得嗜殺、殘暴、邪惡……

可這麽多孽卻全部擁擠在這麽一個小尼姑的身體裏。

她感到體內諸多孽的蘇醒、湧動、橫衝直撞,便開始虔誠地誦讀經文。

她已習慣了心頭生出萬般的罪孽的念頭。

因得黑暗磨礪,故而反得禪心越發澄明。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她虔誠地誦經。

小片刻後,她稍稍恢複了。

眸子裏黑氣收斂了回去,一張如玉的素臉,好似神龕上的菩薩,寶相端莊,六根清淨,和剛剛那份邪氣的樣兒判若兩人。

前者,是孽。

此刻,是佛。

然而……

萬佛大殿所鎮的孽,本就是佛的孽。

孽曾問:“佛陀、古佛、世尊,我且問你們,你說眾生平等,說容得世間一切,如何容不得我?”

佛說:“阿彌陀佛,你若現世,便是生靈塗炭,你為世道不容,而非我不容。”

孽道:“若是無我,又豈有你?我被鎮壓,換來你的修行。佛陀、古佛、世尊,我再問你們,你們口口聲聲說因果不虛,善惡有報,那你們的報又為何未到?”

回憶,在天曌腦海裏飄過……

“報終究是到了……”

“一張地獄圖,吞了多少佛陀?”

“我信你,你卻將我推入深淵……”

“也許正因為這樣,所有人都忘了,可我卻沒……”

天曌的思緒忽地被打斷。

因為來人了。

那是一個裹著白金鬥篷,戴著泣血白虎麵具的人。

這位正是白虎堂的首領——白月皇。

這位曾經為無名提供過獸神令,也曾經在人間的盡頭攔截過一位修士。

天曌見得來人,稍稍一愣,緊接著才壓下的孽忽地怒湧而出,

黑煙從她每一個毛孔裏散發而出,細細去看每一絲黑煙居然有著清晰可見、卻扭曲無比的人頭,這些人頭又在相互糾纏,往周邊散開,好似一朵綻開的漆黑人頭蓮花。

花開見佛。

可這佛,卻不過是個小尼姑。

“你變了很多……”白月皇忽然說話了。

小尼姑愣了下,她身上那難以抑製的狂暴之氣忽地也頓住了,繼而緩緩收斂,因為她已經察覺來者並不是她所憎恨的那個人。

她帶著輕微詫異問:“是你?”

白月皇道:“我一直聽說你在萬佛大殿,可沒想到你真的活著。”

這話怪怪的,好像是個病句。

既然聽說了你在萬佛大殿,又何來沒想到你還活著呢?

可若是去仔細分辨,就能從中聽出“重音”所在。

這重音落在“沒想到你真的活著”的“你”字上。

可前一句的“你”卻是平平淡淡,未曾重音。

這說明,白月皇知道有著“天曌公主”這個稱號的人活著,可是沒想到“天曌公主”軀殼裏的這個“你”還活著。

小尼姑道:“他呢?”

白月皇道:“你說白淵嗎?”

小尼姑道:“過去……不是他穿著你這身衣服的麽,怎麽換成你了?你真是一條令人惡心的母狗!”

白月皇也不生氣,她低下頭,輕輕歎了口氣,然後道:“我知道你來了,想來見見你,既然確定了是你,那我想幫你。”

小尼姑道:“我不需要你幫,現在的我距離那一步,就隻差一個契機……佛土上那麽多佛,若是換不來一個我,那我也太可笑了。”

白月皇關切道:“可是……你會入魔,真正的入魔,而且是沒有理智,毀滅一切的魔,你禪心澄明,正是種魔的最好之處,你已經種了這麽久,我怕你撐不住。”

小尼姑冷聲問:“他呢?”

白月皇搖搖頭道:“他更加深不可測了……”

小尼姑奇道:“怎麽可能?”

白月皇道:“他挺過了那一關,他又回到了皇都,白影讓所有存在都遺忘了他超凡之力造成的影響,隻有我和你還記得,你記得……是因為你死於白影,繼而複生。

我記得是因為這個……”

她抬起手,白金的袍子緩緩下拉,露出一隻雪白的手腕,手腕上戴著個冷玉的鐲子,鐲子裏遊動著絲絲雲霧。

細細去看,這雲霧的樣兒竟是和白淵在神秘古墓所見的“陀羅高僧舍利子之中的那白色”一模一樣……

白月皇道:“這是他給我的,他讓我記住,因為他知道我不會背叛他。

可是,他回來了,卻沒有找我。

我接觸過他,我看不透他……

隻是,他給我的感覺更加虛偽了,他竟然給我一種他真的不認識我的感覺……

你知道我的直覺有多準,可是他還能讓我生出這種感覺,那便是足見越發可怕和虛偽了。”

“虛偽?你不是和他一條道麽?”小尼姑問。

白月皇搖了搖頭:“我和他並不同道,隻是……我想讓他至少不要走上邪道。

他的力量很強,他有著難以想象的天賦,我的力量也是他給的,這樣的他……無論如何虛偽,如何邪惡,我都想時刻提醒他,讓他不要忘記他還是一個人。

若是人類有難,他必須挺身而出。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他既有如此力量,就必須負責。

或許他小德有瑕,但有我在,他便是大德不虧,如此就好……”

“德?他還有德?自私自利,殘暴亂殺,利益至上,他還有德?”小尼姑冷笑起來。

白月皇道:“至少……他返回後,並未再作惡。”

小尼姑道:“那也洗不去他曾經作的惡!他該死,他死上一千遍一萬遍,都死不足惜!”

白月皇道:“你知道他的力量,你鬥不過他,我也不想讓你去送死……我是真的想幫你。”

小尼姑道:“你讓我感到惡心,所有在他身邊的人,都惡心。”

白月皇道:“血棺閣我已經攔下來了,他現在很好。

我不想他出事,也不想你送死。

血棺閣比起白虎堂,還差了許多吧?

你傾盡血棺閣的力量,那我便傾盡白虎堂的力量。

血棺閣……一個人都別想北上。”

小尼姑雙手合十,長舒一口氣,淡淡道:“我現在不是你對手,但未來你不是我對手。你若現在不替你那個主人殺了我,未來我定然會殺光他身邊所有人,包括你。”

白月皇道:“我不會殺你的,我不會殺每一個會撐起人類未來的存在……未來,你若要殺我,也請讓我死在戰場上,而不是死在你手上,可好?”

小尼姑:……

“你會後悔的。”

白月皇笑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

……

“小風……”

萬陽殿裏。

已至暮色,琉璃瓦片染上淒涼的昏色。

皇帝喊了聲影子的名字,繼續道,“過幾日朕離開皇都,你留在這裏時,除朕之前交待的那些事之外,再多一件。”

聲音從影子裏傳來:“請皇上吩咐。”

皇帝想了想道:“鎮北王家那叫安陽的孩子如何?”

影子道:“安陽是員猛將,於兵道有很強天賦,在北地輾轉作戰,但凡運兵,未嚐一敗……此番來皇都,持有的那十萬人血書,確是百姓聯名書寫。”

皇帝笑了笑:“是個好孩子啊……既然如此,待朕離開後,你看著點他,別讓他做了傻事……

等朕回來了,這孩子肯定要吵吵嚷嚷著來見朕,然後又慷慨陳詞。

到時候,朕就把他打入天牢。

唔……對了,天牢裏給他留些書,讓他別荒廢了學業。

到時候,新皇登基,還能用他。”

“打入天牢?”

影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皇帝笑道:“小風啊……鎮北王送他兒子過來,你以為他真的覺得一封十萬人的血書就能改變朕的主意麽?

他知道朕要做什麽。

他也知道他要做什麽。

當年朕要上位,他站在朕哥哥的那一邊。

這些年,朕一直在針對他。

他早該反了。

他沒反,就是在等朕逼他反。

可現在……他把兒子送來了,這就是說他已經明白朕的意思了。

他會反,但不是受迫於朕的逼迫而反,而是為了配合朕而反。

到時候,真的是血流成河,生靈塗炭……

所有人都會以為他是個未曾守住忠字的叛臣,所有人也都會認為朕是個容不下異姓王、心胸狹窄的暴君……

可是,所有人都錯了。

但有一點沒錯,那就是……朕和鎮北王,都會被文人的筆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可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哪怕染得一身黑,也必須做到底。”

影子還是不懂……

他知道皇帝的脾氣,明白皇帝不會再去解釋。

但他忽地想到了什麽,又問:

“那……皇上,那您為何要讓靖王監國?靖王有問題。”

皇帝自嘲地笑笑,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誰讓他生在皇家,這是他的命。”

……

……

“參見夢三主教……”

“參見主教……”

“見過主教……”

血脈長河的某一處區域裏。

三道身影,兩男一女正恭敬地行禮。

在他們麵前的半空飛舞著一隻大眼貓耳長尾的藍色小妖精。

兩男一女分別是夜梟,拓跋山,明玉皇後。

夜梟是那日用沉睡法術的白王一脈妖魔,本體是隻奇異的黑鳥。

拓跋山則是隨著鎮北王世子安陽入皇都的將軍。

明玉皇後,則是被皇上打入冷宮的那位,也是太子的生母。

小妖精自是夢三。

夢三有著足夠可怕的力量。

四品存在,再加上因白王初吻而獲得的半聖類血脈,夢三的威壓已是相當強大了,至少在白王同脈的存在裏,它就是一人之下。

而在能力上,它對上任何存在都絲毫不懼,甚至更具備“異世界滅殺對手的能力”。

要知道,即便是五品四品的存在,絕大部分都還是“物理層麵”的力量。

何謂“物理層麵”?這便是作用於第一世界的力量,當然,這還包括靈魂。

別的四品對戰,若是進入激烈鏖戰了,那大多是互相撐開術域,然後在物理層麵……如同兩個世界進行碰撞。

可夢三,它卻會在夢境世界撐開術域,這就更具隱蔽性了。

“夢三主教,請恕屬下無能……貓眼村那至少八尊佛首被人半路搶走了。搶走之人自稱海外常山趙子龍……屬下正在調查,可卻查不到此人。”

“咦~~~海外常山趙子龍?那他一定來自海外一個叫常山的地方……”夢三嘀咕著。

“主教說的是,這名狂徒還吟了一首登場詩號。”

說話之人正是夜梟,它略作沉吟,緩緩道:“風蕭蕭,易水寒,東海落日,誰與共飲,誰敢擋道?魔槍此出如狂龍,無章無法我為尊。”

夢三漂浮在半空,用可愛的聲音沉吟道:“東海?這個人一定是東海的……嗯,我們的目標範圍又縮小了……”

拓跋山醜陋而龐大的軀體稍稍顫了下道:“不錯,定是東海來人。東海常駐道鄉,趙子龍一定是道家之人。隻是道家之人為何要參與此事?”

夢三點頭道:“一定飽含深意。”

夜梟沉吟道:“主教說的對,那常山趙子龍雖然持著一把魔槍,可這無法掩蓋他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他就是道家之人。”

明玉皇後點點頭道:“屬下也是這麽覺得。”

在夢三的牽引下,白王一脈,或者說天人組織此時在皇都周邊區域的高層,開始了“針對道家為何要派出東海常山趙子龍奪取佛首像一事的討論”。

討論良久,發現並沒有好的解決辦法。

夜梟覺得不如直接去道鄉問問。

明玉皇後覺得不妥,現在皇都局勢很亂,低調為主。

拓跋山則覺得可以伺機而動,兼顧低調和調查,畢竟對於古妖文明來說,“地獄三十二首佛屍”的佛首像真的很重要。

夢三就負責點頭。

它是真的沒辦法啦。

佛首像丟了這麽多,它要是再不出麵去掌控局勢,那組織就要換人了。

夢三過去是無所謂的,可現在它最心愛的白王冕下還在當傀儡,那麽它就一定要罩著這裏,不能讓冕下受半點委屈。

所以,它毅然決然地來到了這裏,坐在了這個它不喜歡的位置上。

夢三不喜歡,可是為了殿下,夢三必須在這裏。

就在這時,血脈長河的上遊忽地出現了一個呈現著夢幻色澤的慘白色煙霧。

那煙霧翻滾著,呈球狀,隻有正常人類身體大小,而霧氣之中隱約著各種畫麵,可是……不同的人去看卻會看到不同畫麵。

在慘白煙霧的中央,隱約可見兩顆神秘而幽暗的瞳孔。

這是白王一脈的“噩夢主教”,在古妖文明的十二主教中,位階雖然比不上夢三,但也相差不大,被稱為“白王第二主教”。

至於第一主教,則是夢三。

此時……

噩夢主教飄到了夢三身邊,它在夢三周身轉了轉,好奇道:“你去找白王冕下,找到了嗎?”

夢三小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噩夢主教沒有腦袋,所以無法點頭,就道:“夢三主教,你找到了一定要告訴我,可不能吃獨食哦……冕下是我們大家的。”

聽到“冕下”,一旁的夜宵、拓跋山、明玉皇後眼睛裏都充滿了向往和期待。

白王一脈的聖類,古妖文明四大至高血脈之一,這是多麽遙遠、多麽神聖、多麽崇高的存在啊。

夢三短手手叉腰道:“噩夢,冕下才不是大家的,冕下的初吻隻有一個,冕下才不會給你呢。”

慘白煙霧裏發出嘶啞的聲音:“噩夢很生氣……”

夢三道:“略略略,你也去找冕下呀,冕下喜歡誰才會把初吻給誰。”

噩夢自信道:“冕下肯定喜歡我。”

夢三道:“我。”

噩夢道:“我。”

旁邊三名白王一脈的相對“小妖”目瞪口呆地看著,可是他們也好想要白王冕下的初吻啊……

雖然渴求,卻不敢和兩位主教去爭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