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聲音,和緩而蒼老,聽來竟熟悉得很。

胡鐵花和楚留香一時間正想不起他是誰,身材較矮的那人已走到窗口,他們方退出去的時候,也忘記將這扇窗子關上了。

山坡擋住了星光,但依稀仍可辨出這人的麵目,胡鐵化和楚留香心裏都不禁有些驚訝。

這人居然是他們在‘擁翠山莊’所見到的那神秘的黑衣劍客,另一人無疑就是“君子劍”黃魯直了。

這兩人三更半夜的到這裏來,而且行蹤又如此隱秘,好像生怕被別人發覺,這又為的是什麽呢?

胡鐵化和楚留香自然難免要覺得很奇怪。

朦朧的夜色中,這黑衣人的麵色看來似乎很沉重,但目中卻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芒,看來又彷佛很興奮,很激動。

他望著窗外的夜色呆呆的出了會神,才長歎了一聲:“我這些年來總是疑神疑鬼,你也許會……”

黃魯直走來拍引拍他的肩頭,道:“我不怪你,在你這種環境下,謹慎小心些本是應該的。”

黑衣人垂下了頭,黯然道:“普天之下,人人想將我置之於死地,隻有你……你對我卻始終不棄,而我非但無法報答你,反而總是要連累你。”

黃魯直道:“交友貴乎相知,無論你封別人怎樣,但對我,卻始終忠誠如一,似乎在我眼中,你在世上比任何人都可靠得多。”

他微笑著接道:“這年頭朋友越來越難交,像你這樣的朋友,我這一輩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黑衣人目中充滿了感激之意,也微笑著道:“這句話本該我說的,江湖中人若知道“君子劍”竟和我結為生死之交,怕比聽到天峰大師還俗娶了老婆還要奇怪。”

他語聲中雖有了笑容,但麵上卻仍然死板板的。

但這人究竟是誰呢?

胡鐵化和楚留香對望了一眼,心裏不約而同暗暗忖道:“這人臉上果然戴著麵具。”

為什麽每個人都想將他置之於死地?

他半夜裏跑到這無人的學堂來,究竟存著什麽居心?

胡鐵花簡直忍不住要衝出去,將這人頭上的人皮麵具剝下來,瞧個清楚,問個明白。

餅了半晌,隻聽黃魯直道:“今天晚上,我本來不該來的……”

黑衣人搶著道:“我一定要你來,隻因我一定要你瞧瞧她。”

他目光中又充滿了興奮之意,竟忍不住笑了出來,道:“你怕平生也沒有見過像她那麽美麗的女孩子。”

黃魯直也微笑著道:“我不必看,也知道她必定又聰明,又美麗,隻不過……恐怕多了一個人在旁邊,你們說話會有些不便。”

黑衣人道:“有什麽不便,她早就聽我說過你了,今天能見到你,她也一定會覺得很歡喜。”

他忽又笑道:“今天我們一定要痛痛快快的喝兩杯,我已經有很久沒有這麽樣開心過了,以後怕也不會再有……”

黃魯直又打斷了他的話,道:“開心的日子,就不要說喪氣話,現在時候已經快到了,你還是快將酒菜擺出來吧!”

這兩個果然是來等人的,而且還要喝兩杯。

胡鐵花心裏暗暗的笑:“想不到這學堂今夜變成酒店了,而且生意還真不錯,每個人都要來喝兩杯。”

楚國香卻更奇怪,聽他們的說法,這黑衣人在等的竟似乎是他的情人,但他為何要約會到這種地方見麵呢?

那女孩子難道也和他一樣見不得人麽?

隻見黑衣人果然帶來了一大袋東西,他一樣樣的拿出來擺到桌子上,還帶著笑道:“炒蠶豆和花生米雖然都是最平常的東西,但她卻覺得比什麽山珍海味都好吃,上次她一個人就幾乎吃了兩斤。”

黃魯直道:“不錯,越是平常的東西,有些人越是覺得珍貴,這怕也就是那些天潢貴胄們的悲哀,因為他們雖然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但一些平常人都能享受的樂趣,他們反而永遠也享受不到。”

黑衣人默然半晌,忽然轉過身,喃喃道:“我實在對不起她,我本該帶她走的,但我卻是個懦夫,竟眼看著她去忍受那種要命的寂寞。”

他以背對著黃魯直,也不願被黃魯直看到他在悄悄的拭淚,卻不知窗外黑暗中有三個人正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黃魯直已燃起了一根蠟燭,屋子裏雖然光亮了,但卻驟然沉寂了下來,亮光並不能令這沉寂變得好受些。

因為他們正在等待,世上根本就沒有任何事會比等待更難受的,竟魯直已漸漸有些不安。

黑衣人走到窗口,出神的望著遠方。

遠方的黑暗吏濃,他歎息了一聲,喃喃道:“現在怕早已過了三更。”

黃魯直道:“還沒有那麽晚吧?”

黑衣人又搖了搖頭,道:“你想,今天晚上她會不會來?”

黃魯直勉強笑道:“絕不會不來的。”

黑衣人轉過身,黯然道:“其實,她不來也好,我若是她,也未必會來的,我……”

突聽門外“篤”的一會,黑衣人和黃魯直霍然轉過身,就發現一條瓢逸而苗條的白衣人影,已站在門口。

門外還是很黑暗,胡鐵花並沒有看清這白衣人影,卻發現楚留香的嘴忽然張開了,就好像忽然破人踩了一腳。

隻因他已看清門外這仙子般的白衣人影,他已看到她那美麗而冷漠的眼睛,這人赫然竟是宮南燕。

他再也想不到黑衣人在這裏等的竟是宮南燕,竟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宮南燕,竟是這黑衣人魂牽夢縈的情人。

他一直認為宮南燕是世上最聖潔,最不可冒瀆的女子,誰知道她居然也有個地下的情郎。

楚留香暗中歎了口氣,好像覺得自己上了別人的當——外麵就算是他老婆,他怕都不會比此刻更驚訝。

因為令男人們最生氣的事,就是他不能得到的女人,別人反而得到了,這是任何男人都無法忍受的。

隻見黑衣人歡喜的迎了上去,卻又驟然停下腳步,失聲道:“宮姑娘,是你。”

爆南燕輕盈的走了進來,淡淡道:“我忽然有些私事,所以來遲,抱歉得很。”

她嘴裏雖在說抱歉,但語氣冷漠,誰都可以聽出她連一分抱歉的意思都沒有,楚留香暗中忽又鬆了口氣。

因為他已看出宮南燕和這黑衣人絕沒有什麽親蜜的關係,那麽,黑衣人等的難道並不是她麽?

既然不是她,她為何要來呢?

黑衣人怔了半晌,垂下了頭,道:“小靜她……她不能來了,是麽?”

爆南燕道:“她若能來,我就不會來了,是嗎?”

黑衣人茫然點著頭,喃喃道:“不來也好,我早就說過,她不來也好。”

黃魯直忽然道:“是不是改期了?”

他滿攘著希望,望著宮南燕,宮南燕卻瞧都不瞧他一眼,淡淡道:“她以後也不會來了,永遠不會來了。”

黑衣人的一雙手忽然抽攣著緊握了起來,嗄聲道:“她有沒有……:有沒有什麽信帶給我?”

爆南燕道:“沒有。”

黑衣人身子顫抖著,忽然狂吼道:“為什麽?你師傅明明答應過我,每隔五年讓我見她一麵的,現在為什麽反悔了,為什麽?”

爆南燕冷冷道:“我師傅並沒有反悔,她老人家說出來的話,永無更改。”

黑衣人道:“那麽她為何不來見我?我絕不相信她會不願見我。”

爆南燕道:“她也不是不願見你,而是已不能見你了。”

黑衣人身子驟然一震,就彷佛有一道無形的閃電擊在他身上,他一步步往後退,顫聲道:“她難道……難道已……”

爆南燕居然也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她已永遠不必再忍受人世間的痛苦了,她實在比你我都幸運得多。”

她話末說完,黑衣人已軟軟的倒了下去。

黃魯直搶過去扶住他,嗄聲道:“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告訴我們,她是怎樣死的?”

爆南燕默然半晌,緩緩道:“我隻能告訴你,她是為了維護‘神水宮’的光榮而死的,隻因她是個很有骨氣的女孩子,我們都為她驕傲。”

黑衣人茫然點著頭,喃喃道:“多謝你告訴我,我……我恨高興……”

說到“高興”兩字,他目中已流下淚來。

爆南燕又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你有這麽樣一個女兒,實在是你的運氣,因為你實在不配的。”

聽到這裏,楚留香心裏又是慚愧,又是難受。

他這才知道自己方全都想錯了,這黑衣人等的並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女兒。

隻聽宮南燕冷冷接道:“現在她已死了,你和‘神水宮’就再也沒有絲毫關係,所以,家師希望你以後最好莫到這附近來。”

黑衣人道:“但……但她的屍骨……:“宮南燕道:“她的屍骨,我們已安葬了。”

黑衣人道:“我能不能到她墓前去瞧瞧?”

爆南燕道:“不能。”

她似已決心不再聽黑衣人說話,轉身走了出去。但走到門口,她忽又轉回頭,悠然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個叫楚留香的人?”

黑衣人隻是點了點頭。

爆南燕道:“很好,你若見到他,最好殺了他,因為司徒靜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楚留香臉都氣白了,他實在想不到這位“聖潔”的宮南燕姑娘,說起謊話來就像吃白菜似的,而且還一定想要他的命。

除此之外,他也很驚訝,因為他更想不到這黑衣人的女兒,竟是為無花殉情而死的司徒靜。

隻聽“砰”的一聲,一張桌子已被黑衣人拍碎。

他緊握著雙拳,哼聲道:“楚留香,楚留香,我……我那天為什麽不殺死他。”

黃魯直怔了半晌,隻是不住喃喃自語道:“有這種事?世上真會有這種事?”

黑衣人霍然站起,又“噗”地生了下去,但全身似乎已呈虛脫,緊握著的雙手也鬆開了。

餅了半晌,他竟縱聲狂笑起來。

黃魯直變色道:“你……你……”

黑衣人狂笑道:“我沒有怎樣,隻不過是在笑我自己而已,我“雄娘子”一生中也不知毀了多少人的女兒,現在別人隻不過殺我一個女兒,我為何要恨他,這也許就是報應,這是老天給我的報應。”

說到後來,他的狂笑已變為痛哭。

但戴獨行、胡鐵化和楚留香,卻已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今天晚上也遇見了很多意外的事。

可是,任何事也不會比這件事更令他們吃驚了。

這神秘的黑衣人,原來就是“雄娘子”。

難怪他說:“天下的人都要將他殺之而後快。”

難怪他臉上的麵具如此精巧,行蹤如此詭秘。

輕功又如此高妙。

難怪他說:“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君子劍會和他交朋友。”

武林中第一個君子人,竟會和采花**賊交朋友,原是任何人都夢想不到的事,難怪他要和黃魯直形影不離,原來他就是要以黃魯直的身份來掩護自己。

難怪黃魯直再三說:“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楚留香不要追究。”原來他就是怕楚留香發現他的秘密。

這些令人想不通的事,現在他們總算都已想通了。

可是,“雄娘子”不是明明已經死了麽?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已死在‘神水宮’主人的手上。

他為什麽偏偏遠活著呢?

說話永無更改的神水宮主,為什麽要為他撒謊?一生最恨男人的神水宮主,怎會偏偏為這最無恥的男人撒謊?

這件事,卻令楚留香他們更想不通了。

楚留香和胡鐵花正在驚訝著,突聽“哼”的一聲,鐵獨行已自他們身旁箭一般竄了出去。

他的人還未掠入窗戶,已厲聲道:“雄娘子,你認得我戴獨行麽?二十年前,我已決心為江湖除去你這禍害,今日你還有什麽話說?”

雄娘子癡癡的坐在那裏,出神的呆望著麵前閃動的燭光,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怒罵。

黃魯直卻已搶先一步,迎上了戴獨行,沉聲道:“他不是雄娘子,雄娘子早已死了。”

戴獨行狂笑道:“久聞“君子劍”一生不說謊話,誰知卻是個大言欺人,欺世盜名之輩,到了此時,居然還要說謊。”

黃魯直神色不變,緩緩道:“老朽並未說謊,無惡不做的雄娘子早已死了,現在坐在這裏的,隻是個已苦心懺悔了二十年的可憐人,已受了二十年痛苦磨折,從無一日能安睡的可憐人,一個剛知道女兒被人殺害的父親。”

戴獨行冷笑道:“可憐?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好女子難道就不可憐?他這一生所造下的罪孽,難道就此便能洗清?”

黃魯直道:“就算他所受的折磨還不足彌補他的罪孽,但他早已痛自悔改,已變成我平生所見到的最善良,最規矩的人,所以你現在如果殺了他,並不是殺死個**賊,而是殺死了一個善良的好人。”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道:“你想通了這點之後,若還要殺他,就請動手吧!他既不會反抗,我也絕不會攔阻,隻不過……”

戴獨行忍不住問道:“隻不過怎樣?”

黃魯直一字字道:“隻不過我若見著生平好友死在麵前,也絕不忍獨生。”

戴獨行怔了怔,瞟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要楚留香來為他做個主意,但楚留香現在卻不願現身。

他自然不願擔起將司徒靜殺死的罪,他已知道這件事在這種時候,無論誰也無法解釋得清。

隻見黃魯直神色已漸漸安詳,目光也漸漸堅定,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這種人的確是不會說謊的。

戴獨行歎了口氣,喃喃道:“雄娘子能交到你這種朋友,實在是運氣,奇怪的是,他這種人怎麽會和你這種人交上朋友的呢?”

他不讓黃魯直說話,接著又道:“其實我也已想到,一個凶**惡毒的人,是絕不會對自己的女兒像他那麽樣疼愛的……”

楚留香發覺他說話的聲音忽然有了變化,竟變得有些含糊不清了,而且越說越緩慢。

他自己卻像是並沒有發覺,還在接著道:“雄娘子竟會對自己的女兒有如此深情,這實在也是令人難信的事,就憑這一點,我就該放了他。”

最後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他臉色已變了,說到“放了他”三個字時,他已衝到雄娘子麵一,一拳擊出。

雄娘子並沒有閃避,成名江湖垂六十年的‘千裏獨行俠’這一拳擊出,竟變得全無絲毫力泵。

黃魯直臉色也已大變,瞪著雄娘子道:“你……你為何……”

戴獨行嘶聲道:“你還會什麽,你我兩人全都瞎了眼,看錯了人。”

這時胡鐵花也已看出雄娘子竟在暗中施放了一種極惡毒的迷藥,將戴獨行和他的恩友黃魯直迷倒。

別人這麽樣對他,他卻做出這種事來,“雄娘子”果然名不虛傳,是世上最卑鄙惡毒的人。

胡鐵花隻覺怒憤填膺,立刻就要衝出去,誰知楚留香竟又拉住了他,而且還不讓他說話。

就在這時,雄娘子已站了起來,他目中已是熱淚盈眶,卻更襯得他那張冷漠的瞼看來份外詭秘。

隻見他向戴獨行深深一揖,嗄聲道:“戴先生的不殺之恩,在下永生難以忘記,但戴先生也可以放心,在下絕不會讓你後悔沒有殺我的。”

他轉過身望著黃魯直,又垂下頭道:“至於你,我……我實在沒有什麽話好說,你……你……”

說到這裏,他喉頭已塞住,再也說不下去,而這時戴獨行和黃魯直也聽不到什麽了,他們都已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