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過,將兩人黑色的長袍吹得獵獵飛舞,也將一陣寒氣吹進了窗戶,姚長華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吃吃道:“這……這兩位也是香帥的朋友麽?”

胡鐵花搖頭道:“非也。”

姚長華駭然道:“那麽這兩人是誰呢?”

胡鐵花咧嘴一笑道:“你怎麽問起我來了,你是堂堂少林門下,又是這裏的地主,地麵上若有了來曆不明的人,你怎會不知道?”

姚長華挺了挺胸,地想擺出少林弟子的架子來,但抬頭一望,窗外四隻眼睛正冷冰冰瞧著他,冷得就像刀。

戴著笑臉的那人格格一笑,緩緩道:“想不到這裏還有少林門下,失敬了,失敬了。”

他嘴裏一麵說著話,一麵自地上撿起塊磚頭夾在兩掌之間,說到“失敬了,失敬了”這塊磚頭忽然“簌落簌落”地落了下來,落滿了一地,這塊磚頭被他兩隻手輕輕一夾,竟已變得粉碎。

這手掌上功夫露出來,莫說姚長華等人早已嚇得麵無人色,就連楚留香和胡鐵花都不免為之駭然。

戴著哭瞼的那人陰惻惻道:“久聞少林神拳天下無敵,朋友可願意出來賜教幾招麽?”

這人說話陰陽怪氣,竟真的像是在哭。

姚長華鼻子裏直喘氣道:“我……在下……”

話末說完,他身子忽然倒在趙大海身上,竟是兩條腿發軟,連站都站不住了,毛健扁瞧了胡鐵花一眼,忽然壯起膽子,大聲道:“朋友是那條道上的?難道不曉得住在這裏的是什麽人?”

戴著哭臉的人道:“是什麽人?”

戴著笑臉的人大笑道:“看來也不過是幾個隻會大言欺人的鼠輩而已。”

毛健扁漲紅了臉道:“朋友嘴上最好放幹淨些,可知道名滿天下的胡大俠和楚香師都在這裏。”

戴著哭臉的人道:“我等今日正是來找胡大俠和楚香帥的,隻要是這兩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這兩人沒關係的,最好站到一邊去。”

他一麵說話,一麵輕撫著樹幹,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樹上的梧桐葉忽然雨點般落了下來。

屋子裏的人就像是被人用鞭於趕著似的,“忽拉”一聲,都散到兩邊去了,隻留下胡鐵化和楚留香在中間。

毛健扁陪笑道:“咱們和楚留香可沒有什麽關係,簡直連認都不認得,是麽?”

別的人立刻紛紛陪笑道:“根本就不認得……誰是楚留香呀?”

戴著哭臉的人冷冷道:“果然是一群鼠輩。”

戴著笑臉的人道:“既是如此,你們兩人就出來吧!”

胡鐵花忽然走到毛健扁麵前,笑嘻嘻道:“毛大鏢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幫幫我的忙麽?”

毛健扁連嘴唇都發自了,顫聲道:“你……你是什麽人,我根本不認得你,你怎能血口噴人?”

胡鐵花笑道:“你既不認得我,這杯酒就還給你吧!”

他舉起酒杯,將杯中的酒慢慢倒在毛健扁頭上,毛健扁已嚇得呆如木雞,連躲都不敢躲。

胡鐵花哈哈一笑,道:“看來你真該改個名字,叫大嫖客還好些。”

笑聲中,他已穿窗而出。

外麵兩個人也立刻飛身而起,一閃便掠出牆外,再一閃已沒入黑暗裏,輕功之高,竟也令人吃驚。

但楚留香和胡鐵花的輕身功夫比誰也不差,隻是兩人見到對手如此高明,誰也不敢大意。

兩人並肩飛掠,遠遠跟著前麵的兩條人影,一時間並不敢逼得太近,胡鐵花瞧了楚留香一眼,苦笑道:“看來你厲害的對頭倒真不少。”

楚留香道:“這兩人不是你的仇人麽?”

胡鐵花怔了怔,道:“這兩人我恨本連見都沒有見過。”

楚留香道:“我也沒見過。”

胡鐵花道:“你再想想,這兩人一定是來找你的,我的仇人都沒有這麽好的功夫,隻有一個“鬼王”韓非,但三年前也已真的做鬼了。”

楚留香道:“我也想不出有這樣的對頭。”

胡鐵花道:“你連他們的身**夫都看不出麽?江湖中這樣的高手並不多呀!”

楚留香道:“這兩人掌力俱陰柔已極,像是南宗的“金絲綿掌”,但能將金絲綿掌練到這種火候的,三十年來也不過隻有方仙客一人而已。”

胡鐵花道:“可是方仙客隻有一隻手,又怎會是這兩人呢?”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們絕不會是方仙客,所以找也猜不出他們是誰。”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無論這兩人是誰,咱們今天都少不得要經一番惡戰了,我本以為回來後可以過兩天太平日子,誰知一回來就遇上這麽樣兩個人,早知如此,我寧可跟琵琶公主回龜茲國去了。”

他們嘴裏在說話,身法卻絲毫末停,前麵兩個人身法也絲毫末停下來,中氣之充足,竟不在他們之下。

隻見兩旁的景色,越來越荒涼,遠處似有點點鬼火在隨風飄動,竟似到了一片荒墳間。

胡鐵花皺眉道:“又是個墳場,為什麽每次有人找我打架時,總是要將我帶到墳場土來。”

楚留香微笑道:“他若想找你喝酒,自然會將你帶到酒樓上去,可是他現在卻想要你的命,自然隻有在墳場上最方便。”

一陣冷颼颼的風吹過,點點鬼火撲麵而來。

到了這裏,月光也似乎變得淒淒涼涼的,淒淒涼涼的月光,照著一座座長滿荒草的墳堆,遠處不時傳來一聲聲野狗的哀鳴,就像是鬼哭,卻比鬼哭還要難聽,胡鐵花漸漸已覺得笑不出來了。

那兩個黑衣人已在亂墳間停了下來,冷冷的瞧著他們,楚留香和胡鐵花也放緩身形,一步步走過去。

隻見墳堆裏已擺好了四口很小的棺材,棺材上竟還鋪著張草席,戴著哭臉的人伸手向棺材一指,道:“請。”

胡鐵花揉了揉鼻子,笑道:“這棺材若是為我準備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戴著笑臉那人格格一笑,道:“若是將你切成兩半,豈非就正合適了麽?”

胡鐵花也學著他格格笑道:“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這棺材裝你也合適得很。”

戴著哭臉那人卻又向棺材一指,道:“請坐。”

胡鐵花笑道:“難怪最近棺材店生意興隆,原來竟有人將棺材當凳子。”

他瞧楚留香已坐下,也隻好生了下來。

四個人竟各據一口棺材,麵麵相對,坐在墳堆裏。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知兩位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意,是否和在下有什麽過節?”

他一連問了三句話,對方卻連一句也不回答。

戴著哭臉那人忽然揮了揮手,道:“擺酒上來。”

胡鐵花怔了怔,失笑道:“兩位竟是請咱們來喝酒的麽?”

戴著哭臉那人道:“隻可惜這地方沒什麽好東西可奉敬兩位。”

這句話剛說完,亂墳後已走出兩個人來,身上也穿著件黑袍子,臉上也戴著詭秘的麵具。

兩人手裏竟抬著口棺材。

※※※

這口棺材大得多了,兩個黑衣人將棺材抬到他們四個人中間,躬行一禮,又轉身走入亂墳裏。

彷佛本就是從荒墳裏走出來的。

戴著哭臉那人又伸手向這口棺材一指,道:“請。”

胡鐵花道:“請?請什麽?”

戴著哭臉的人道:“請吃。”

胡鐵花怔了怔,大笑道:“兩位難道要請我吃死人麽?”

戴著哭臉的人冷冷道:“到了這地方,不吃死人吃什麽?”

胡鐵花又怔了怔,格格笑道:“有趣有趣,實在有趣極了。”

他笑聲忽然停住,戴著笑臉的人竟已將手伸進棺材,“恪叱”一聲,像是拗斷了樣東西。

等到他手伸出來時,已拿著條血淋淋的膀子,他將麵具向上一掀,“喀叱”一聲,將這條膀子咬下了一大塊,大笑道:“請請請,這人死了沒多久,還新鮮得很。”

他一麵笑,一麵嚼,鮮血沿著嘴角往下直流。

胡鐵花又是吃驚,又是惡心,大怒道:“你們究竟……”

誰知他話還末說出,楚留香竟也將手伸進棺材去,“喀叱”一聲,也拗下條血淋淋的膀子。

按著,又是“格叱叱”一聲,他竟也將這條膀子咬下了一大塊,鮮血也沿著嘴角往下直流。

胡鐵花瞧待全身寒毛直豎,忽然跳起來,大喝道:“楚留香,你什麽時候也學會吃死人了?”

楚留香笑道:“這人果然新鮮得很,滋味好極了,你也嚐一塊吧!”

胡鐵花又驚又怒,正不知該怎麽辦,那兩個黑衣人忽然大笑起來,戴著哭臉的人竟銀鈴般笑道:“我早就知道這騙不過楚香帥的。”

笑聲中,四麵忽然挑起了數十盞燈籠,將一片荒墳照耀得亮如白晝,胡鐵花這才看清楚,那條“血淋淋的膀子”,竟隻不過是一般上麵僥著紅糖汁的白藕,在這陰森森的墳堆裏,冷淒淒的月光下,雖騙過了胡鐵花的眼睛,卻還是沒有騙過禁留香的。

胡鐵花張口結舌,拚命揉著鼻子,道:“這……這究竟是在搞什麽鬼?”

戴著笑臉的人將麵具摘了下來,大笑道:“小弟實在荒唐,但望胡兄恕罪。”

這人眉清目秀,竟是他新交的朋友李玉函。

戴著哭瞼的人自然就是柳無眉了。

胡鐵花又跳了起來,大笑道:“有趣有趣,這真的有趣極了,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遇著如此有趣的事,你們兩人實在有兩下子。”

柳無眉嫣然道:“我知道兩位一定被那些惡客糾纏得無法脫身,所以了想出這法子來,讓兩位解解悶,開開心。”

胡鐵花附掌道:“妙極妙極,這法子實在是妙絕天下,妙絕古今,除了嫂夫人,怕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想出這法子來。”

李玉函笑道:“但她無論想得多妙,卻還是瞞不過楚兄的。”

胡鐵花悠然笑道:“他的確生了雙利眼,可是我並不羨慕他,因為這樣他反而會少了許多樂趣,永遠都不會像我這麽樣開心。”

弊材裏不但有藕,還有新橙、鮮菱、甜瓜、香果,這對於胡鐵花和楚留香已塞滿了太多酒肉的腸胃說來,實在再也合適沒有了,何況,這些水果雖非珍貴之物,但在這種地方,這種季節,卻怕比雀舌熊掌還要珍貴,由此可見,主人非但又體貼,又周到,而且邊慷慨得很。

胡鐵花舉酒大笑道:“我生平雖然做過不少荒唐事,但坐在墳場裏的棺材上喝酒,這倒真還是生平第一次。”

李玉函趕緊的道:“胡兄是否覺得有些不快?”

胡鐵花道:“不快?我簡直覺得愉快極了,和這地方一比,客棧裏那間小屋子簡直就悶得像棺材,和賢夫婦一比,那些大鏢客簡直就像是一群活鬼。”

柳無眉失笑道:“那時我雖戴著哭臉,但聽見你替那位大鏢客改的外號,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胡鐵花摸了摸鼻於,道:“早知嫂夫人也聽得見,那句話我就不敢說出來了。”

楚留香忽然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當今武林有三大世家,其曆史之悠久,名聲之響亮,俱不在三大幫,七大派之下,而且每一家都有世代相傳的武功秘笈,足以與少林的羅漢神拳,武當的兩儀劍法分庭抗禮,隻不過這三家門下子弟,俱都謹守家規,極少在江湖間走動而已。”

他忽然談論起當今的武林大勢來,別人也不知該如何插口,隻有靜靜的聽他說下去。

楚留香又道:“近數十年來,這三大武林世家,更是人才輩出,他們雖不常在江湖走動,但神龍偶現,所做所為,必是足以震驚天下的大事,譬如說………”

胡鐵花忍不住插口道:“譬如說,“南宮世家”的南宮平,昔年就曾在一夜之間,掃平太行十八寨,而令橫行天下四十年的太行群寇,從此一蹶不振。”

楚留香微笑道:“這已是五十年前的舊事了,昔年風采翩翩的南宮公子,也已在十年前便已羽化登仙,近二三十年來……”

胡鐵花又忍不住插口道:“近二三十年來,最蠢動武林的大事,就是‘擁翠山莊’的李觀魚李老前輩,他在劍池的試劍石畔,柬邀天下三十一位最著名的劍客,煮茶試劍,而李老前輩卻以一口古魚腸劍,九九八十一手淩風劍法,令三十一位名劍客都心悅誠服,推為天下第一劍客。”

楚留香附掌道:“不錯,這三大世家武功,雖然各有千秋,但近三十年來,卻還是要以姑蘇海湧上,‘擁翠山莊’為其中翹楚。”

他微微一笑,忽然轉向李玉函,微笑著道:“李兄少年英俊,武功之高,更是江湖少見,若是在下猜得不錯,想必定是‘擁翠山莊’的門下子弟。”

李玉函道:“慚愧,小弟不學無術,委實辜負了家門舊譽。”

楚留香道:“李兄太謙了,不知李兄和李觀魚李老前輩如何稱呼?”

李玉函肅然道:“正是家父。”

胡鐵花早已聽得眉飛色舞,忍不住拍手大笑道:“難怪賢伉儷風采如此照人,武林世家的子弟,果然是不同凡俗。”

李玉函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數十年,非但‘擁翠山莊’的名聲,早已被我這種不肖子弟敗壞,就連家父也久不敢再自居為天下第一劍客。”

他不等楚留香和胡鐵花說話,搶著又道:“昔日在劍池旁陸羽茶亭中煮茶試劍的前輩劍客們,至今多已凋零,但江湖中的後起劍客,卻多勝前人,據家父看來,當今天下的名家高手,單以劍法而論,就要數薛衣人薛大俠為天下第一。”

楚留香道:“那隻不過是李老前輩獎掖後進之意,在下雖也曾聽說這位薛衣人的劍法奇幻瑰麗,不可方物,但無論經驗火候,比起李老前輩來,無疑還是要差得很多,李兄又何必太謙。”

胡鐵花笑道:“不錯,謙虛雖是美德,但若太謙虛,就反而假了。”

李玉函長長歎了口氣,黯然道:“兩位有所不知,家父多年前便已不幸染上一種不治之症,至今終年纏綿病榻,已有十年未曾提劍了。”

楚留香和胡鐵花都怔了怔,為之扼腕歎息。

餅了半晌,李玉函展顏一笑,又道:“光單以劍而論,雖推薛衣人,但若論機智武功,臨敵決勝,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得上楚香帥。”

胡鐵花笑道:“他雖然不錯,但你也莫將他捧得太高,他可沒有你如此謙虛的。”

李玉函笑了笑,道:“至於說,近年來最轟動武林的大事,自然也得算楚香帥以一人之力,揭發了南宮靈和“妙僧”無花的陰謀,挽救了少林和丐幫的聲譽。”

楚留香笑道:“這隻不過是件小事而已,同足掛齒。”

胡鐵花大笑道:“你也不必太謙了,這件事若也算是小事,還有什麽事才能算得上是大事?”

柳無眉忽然笑道:“若論機智武功,臨敵決勝,固然無人能及楚香帥,但論胸懷磊落,灑脫不羈,又有誰能比得上胡鐵花呢?”

胡鐵花哈哈笑道:“嫂夫人說對了,若以喝酒而論,才真沒有人比得上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不錯,普天之下,的確沒有人比你醉得更快了。”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好小子,你竟敢在杜康門前賣五加皮?總有一天,我要和你拚一拚,看看究竟誰先倒下去。”

柳無眉嫣然道:“杜康門前賣五加皮,這句話實在說得妙極,實在比孔夫於門前賣百家姓要生動活潑多了。”

楚留香笑道:“除了他這種酒鬼,誰也想不出這種話,這就叫三句不離本行。”

李玉函道:“兩位實在都是嵌崎磊落,肝膽照人的好朋友,小弟能相交兩位,實是不勝之喜,實在恨不得和兩位多盤桓幾日。”

柳無眉道:“所以我們實在想請兩位到‘擁翠山莊’去作平原十日之飲,那裏的陸羽茶井,號稱天下第三泉,烹茶固妙,製酒也不錯。”

胡鐵花眼睛立刻亮了起來,附掌道:“我早已聽說‘擁翠山莊’背山麵水,風物絕佳,早已巴不得能到那裏去逛逛了,也好一睹天下第一劍客的手采。”

他瞧了楚留香一眼,又不禁歎了口氣,道:“隻可惜我還要陪他去找幾個人。”

楚留香立刻按著道:“在下又何嚐不想拜謁李老前輩,隻恨俗務太多,這次怕不能去了,好在來日方長,以後必定還有機會的。”

柳無眉眼波流動,悠然道:“那實在太遺憾,我們家裏有幾個人正在急著想見見楚香帥哩:“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道:“你也不必問,想見你的人,一定是十六七歲的小泵娘,什麽事也不懂,也不知從那裏聽說什麽“盜帥夜留香”羅了!流氓中的公王羅!就一心認定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李兄,我說的對不對?”

柳無眉失笑道:“那幾位的確都是豆蔻年華的少女,但你說她們不懂事,可就大錯了。”

胡鐵花道:“哦?”

柳無眉道:“那幾位姑娘非但都是文武全才,聰明美麗,而且其中還有一位更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掃眉才子。”

胡鐵花道:“哦:她叫什麽名字?”

柳無眉淡淡一笑道:“她的名字叫蘇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