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燈。

這個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原固忽然在旦夕間死了的小鎮,今夜又忽然複活了,死黑的長街上,又變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鐵大爺帶來的人,在夜色初臨時,就已經在這個小鎮上每一個可以係燈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盞可以“氣死風”的孔明燈。

仍然有風,又已有燈,卻還是沒有人聲,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躍動旋津的聲音,仍然全都沒有。

長街依然哀如墓道,隻有一個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從街頭踱到街尾,從街尾踱到街頭。

沒有聲音。

鐵大爺帶來的五十騎,雖然矯健精悍,飛躍跳動有一種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樣子,可是現在卻全部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這個翠綠長袍上繡白絲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與馬都一樣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他,就連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鐵大爺都不例外。

老人穿綠袍,用一種任何人看到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姿態在這條長街上來來回口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來看去,在兩旁的舍屋店鋪裏穿進穿出,誰也不知道他在於什麽,誰都看他不順眼。

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

在別人眼中看來,他最多也隻不過是個非常令人嘔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來,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終於停下,停在鐵大爺的麵前。刀一般的銳眼又眯成一條線。

“二十七。”

老人隻說了這三個字,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身經百戰,出生人死,一生中也不知經過多少驚濤駭浪的鐵大爺,聽到這三個非常平常的三個字之後,臉上卻忽然露出一種非常不平常的表情。顯得又緊張,又興奮,又熱烈,就好像一個賭徒,在他準備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賭注之前,忽然聽到某一個神秘的人物,給了他一個秘密“消息”一樣。

——一個可以讓他穩贏不輸的消息。“二十六?”鐵大爺立刻用一種賭徒的急切口氣問:“你真是看準了是二十六?”

老人不回答,隻用一種“大行家”的姿態點了點頭,——大行家的口答通常都隻有一次。

大行家的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絕對正確的。

鐵大爺仰麵向天,深深吸氣,天上有月,月如燈,鐵大爺又長長吐出一口氣。

老人那雙自嫩的手,已經搭上一個精壯少年的肩,往轎子旁走過去了,看起來就仿佛一位有貴寵的嬌慵美人搭著她心愛侍兒的肩走出溫泉浴池一樣。

鐵大爺的精力卻仿佛鐵箭在弦。突然開聲大喝:

“來,來人。”

“有!”。五十騎中,有十三騎,馬上人仍穩坐雕鞍,麵如板、頸如棍、肩如秤,背如龜殼、腰如老樹,連動都沒有動一動。

另外三十六騎士,甫上馬,又下馬,下馬時腰如春柳,曲如蛇盤。年紀都在二十左右,年輕明亮的雙眼裏,都帶著種蛇信般的靈活毒狠和一種說不出的堅冷忍耐。”

“二十六,”鐵大爺說,“隻要二十七。”

他的聲音低沉而嚴厲:“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糾纏的人,也退。”

沒有人退。

鐵大爺大怒,怒喝:“難道你們都想死在這裏?”

沒有人開口,不開口就是默認,每張臉雖然部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張漂亮的臉上都帶著種“隨時都願意死”的表情。

鐵大爺盯著他們,終於輕輕的歎了口氣:“那麽你們不如現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個人,三十六把刀。

每個人腰畔都有刀,“嗆”的一聲,二十九把刀齊出鞘。

還有八個人的手雖然已經握上刀柄,隻不過是握住而已。

他們的刀仍在鞘。

然後,就在這一刹那間,這八個人就已經是八個死人了。

——每個人的咽喉上忽然間都已多了一道鮮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個人在用剃刀刮鬢角時,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種紅絲般的切口,可是紅絲一現,鮮血就好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

他們幾人倒下時,他們的血剛好噴上去,他們的血灑落時,都沒有落在他們身上。

——這是他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他們的熱血競落入冷泥中,連那種本來就可以冷煞人的秋鳳秋雨落人其中之後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八道細如芒絲般的毫光,八條血絲切口,血如泉噴,光如電閃。

穿自絲兔綠繡袍的老人剛好坐進他的轎子,轎簾剛剛垂下,三十六死士中剛剛有二十丸人手握刀將拔,剛剛有八人手雖握刀,卻沒有拔刀的樣子。

就在這一刹那間,轎子裏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閃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出來了。

忽然間,一下子就飛出來了。

忽然間,一下於就有八個比較沒種的人的鮮血,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噴上半天。

——不管這個人是好人也好,是壞人也好,是有種也好,是沒種也好,隻要是人,血就是一樣的血,噴出來的時候,都一樣可以噴得半天高。

這是人類的幸運?

聖賢與傖俗,英雄與懦夫,在某種情況下遇到了同樣一件事,結果並沒有什麽不同,如果他們同樣被別人砍了一刀,他們的血都同樣會噴了出來,賢愚勇懦一樣。

因為他們都是人,“人”就是這樣子的,人世間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八個人倒下,還有二十九個人站著,沒種的人倒下,有種的人不倒。

“有種”的意思,就是夠義氣,有膽量,不怕死,麵臨生死關頭時,絕不會皺一皺眉頭,更不會在應該拔刀的時候不拔刀。

在戰場上,在生死關頭間,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賭場上,錢愈少愈怕輸的人,通常都會輸得最多。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我已經把這個地方每一個角落都看過了。”綠袍老者說:“這條街七十丈距離之內,最多隻有二十六個藏身之處。”

他又補充:“我的意思是說,隻有這些蛇絲才能夠在裏麵躲三無三夜的藏身之處。”

“我知道。”

“所以,也隻有二十六個人能知道這二十六個藏身之處。”

“我明白/

“現在我就要他們藏進去,”綠袍老人說,“在你和慕容的決戰日之前,他們的藏身處除了你我和他們二十七個人之外,絕不能被第二十八個人知道。”

“這一點我當然也明白。”鐵大爺輕輕的歎了口氣,“隻可惜這一點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明白,還是不夠的。”

他在歎氣的時候,他的眼中已經有了刀鋒般的殺機,刀鋒般掃過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種很悲傷的聲音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也明白我們這位高師爺的意思呢?”

他當然不會等他們的答複,一個操生殺大權,隨時都在主宰著別人命運的人,通常隻發命令,不容抗命,隻提問題,不聽答複。

所以鐵大爺的問題又接著問下去。

“如果你們都能了解高師爺的意思,那麽現在你們應該知道怎麽辦。”

——怎麽辦,除了“死”之外,還有什麽別的辦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外,還有什麽人都夠讓多疑的高師爺信任。

讓高師爺信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要讓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鐵大爺信任,就比較困難了。

——沒有疑心,怎麽能成霸業。

——沒有霸業,又何必疑心?

跟著鐵大爺來的這五十騎,都是他的死黨,跟著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湯裏去,他們就跟著他到湯裏去,他要往火裏去,他們也跟著往火裏去,可是,他在軟玉溫香中時,他們也在。

鐵大爺一向是一個很會用人的人,一向是個好“老人”,所以他才是大爺。

所以他的兄弟聽到他這麽說的時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種不同的反應。

——大家都覺得鐵老大是在故作姿態,唬唬那些小王人蛋。

這是跟著他隻有兩、三年的人的想法。

——這是大爺故意這麽說,以進為退,以退為進,讓這些小鬼心甘情願的為他賣命。

這是跟著他已經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們都認為他們的老大這麽說隻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

可是從小就跟著他的那些人,聽到他說的這種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

隻有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為了達到目的,不擇任何手段。

他們從小,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到他們的老大重複不停的訓他們的這句話,“訓”得他們這一輩子永遠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讓一件秘密永遠不泄露,那麽你隻有讓聽見這個秘密的人全部死光。

除了那二十九條絲之外,每個人都知道他今天隻有一條路可走。

不是“絲路”,是死路。

“絲路/

慕容本來就好像已經衰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現在才問:“絲路,你是不是在說絲路?”

“是的/柳先生說:“有絲,就有絲路。”

“你說的那條絲路,是不是從漢時開辟,從盛唐通達,從長安始,經河西走廊,過嘉峪關,通黑水域,到達敦煌的那一條絲路?”

“不是?”

“絲路有兩條,當然也是從長安始,由北走,出關,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後,就從通化、伊犁、阿爾泰山,一直走到我們所不知道的異國。”不盲的盲者說,“這一條是北路。”

他解釋:“去異國,帶中土的絲綢去,返來時,帶異國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來,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獲暴利的人,都把這條路叫做天山北路。”

“那麽是不是還有一條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說:“出發後,過高原,走西域,樓閣、沙車,沿疏勒走,而達目的。”他說,“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稱呼中,這條路,就叫做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路北路,都是絲路?”慕容問。

“具的

“你說的是哪一條路?”

“都不是。”柳不盲說,“我說的這條絲路,並不是一條路,而是一個人。”

“為什麽?”

“因為這個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遊絲般的‘絲士’心目中,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路,”柳先生說,“因為沒有他這個人,他們就無路可走。”

“所以這個人就叫做絲路。”

“是的。”

“好,好極了。”慕容讚揚,“絲,絲路。”他歎氣,“你就算用西門吹雪的劍對準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