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心走進趙記布莊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觀察這家店鋪的陳設,跟之前布局很考究的林記綢緞莊不同,趙記布莊的整體布局比較擁擠,裏麵擺放的布料種類不是很多,花色也不算上好看,都是最便宜的那一類布料。

沒有谘詢夥計,也沒有詳細挑選,楊明心反而是在觀察身邊買布的人,他們都不是整匹整匹的購買,而是跟掌櫃的討價還價,盡量用最少的銅錢扯最多的布。

這才是平民百姓該有地生活狀態,楊明心看在眼裏,很快帶著青岫走了出去。

“你從這家店鋪中看出了什麽?”楊明心一邊在街上走,一邊將剛剛的趙記布莊當作考題提問青岫。

青岫思考了一下,說道:“這家布莊進的全是最便宜的那種布料,幾乎沒有中檔的布料存在,說明……城中的普通百姓生活條件並不好,隻買得起最便宜的布。”

楊明心讚許的看著她,然後說道:“你說得對,但也不夠全麵,我們已經走了兩家店,你有沒有察覺到其中的共性,那就是中等檔次的綢緞和布料都是缺失的,這就意味著江寧城中目前的貧富分化非常嚴重,而原本應該存在一定占比的中間階層基本消失,這個結構是很不正常的。”

青岫雖然不理解其中幾個詞的意思,但不妨礙她明白了楊明心要說的東西。

“小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書上說江南是非常富庶的地方,按理說不應該這樣啊。”青岫也覺得很奇怪,“難道是全被這裏的官員像對程家一樣劫掠一空嗎?”

楊明心站在一家首飾鋪子前說道:“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花了一下午時間,楊明心帶著青岫幾乎逛遍了整座江寧城的繁華街市,各類店鋪也都去看過,她此時對這座城市的了解深入了許多。

但這僅僅是城中看到的東西,已經是被粉飾太平之後,當地的官員認為可以被她這個公主看到的東西。

在維持著繁華表象的江寧城之下,是許多自己還沒看到的東西,那才是自己在這段各類事務準備的時間中,準備好好調研一下的內容。

傍晚時分,兩人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出了城,楊明心看著手中的記錄冊歎了口氣,對現在江寧城的情況很擔憂。

“小姐,江寧城的情況好像不太好。”青岫被楊明心提問啟發了一路,現在逐漸掌握了思維方式,於是說道,“我們最後的去的幾家肉鋪和米麵鋪子,裏麵的人都很少,反而是賣便宜雜糧的鋪子人很多,說明現在江寧城中生活的平頭百姓,日子過得很困難,已經吃不起精細的糧食了。”

這也是楊明心最擔心的情況,住在城中的大多是手工業者,店鋪的夥計,還有一些擺攤開店的小老板,這些人理論上不應該全是低收入群體,現在這樣隻能說明兩種情況,要麽是江寧城裏的官員想辦法收取非常高的苛捐雜稅,要麽就是他們通過其他方式進行盤剝。

考慮到這些官員就算是有人掩護也不敢做到直接更改稅法這種如此明目張膽的程度,那麽大概率就是後者了。

而且程家的事情至少說明了一件事,這些偽裝成山匪的人在江寧附近可以說是肆無忌憚,那麽附近駐守的軍隊隻怕是也牽涉在其中。

“城中的情況正如你所說,百姓的生活條件非常困苦,也不知附近這些村子情況如何,明日我們騎著馬出門,去附近的幾個村子看看情況。”楊明心算了算其他事情所需要的準備時間,覺得給自己留下的調研時間還算多。

回到別苑是,桑池已經在屋中等著她回來。

“公主,您總算是回來了,”桑池看來等了不短的時間,見楊明心進屋就趕緊迎了上來,“我今日帶著程家的小姑娘回她們家原先所在的村子,沒想到遠遠碰上了一夥官差打扮的人,正在程家的宅子中搬東西,我沒敢靠近,隻是程家老大認出了其中一個跛腳的官差,說是那日去她家中劫掠的山匪!”

楊明心在書桌前坐下,這事她也算是早就猜到了,對方大約覺得她不會去管附近村鎮的事情,因此明目張膽的洗劫。

“你們這幾日就不要往那邊去了,若是你要去杜家莊,就別帶那兩個小姑娘。”楊明心現在還不打算跟官府產生什麽正麵衝突,於是叮囑道,“若是遇到什麽山匪打扮的人,你就將公主府的身份露出來,他們對我還是有些忌憚的,至少我們府中的府兵就不是這些烏合之眾能對付的。”

桑池領命出去了,神色間看著還有些擔憂。

青岫在她走後問道,“公主,這裏的官員做這事的時候像是完全不會避開當地的百姓,莫非是這些百姓已經習慣了他們的所作所為?”

楊明心露出了嘲諷的笑容,反問道,“你覺得在這種情況下,當地的百姓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青岫沉默了。

這裏的官官相護,官匪勾結是從上而下的,百姓們大約也曾經試圖求助,但結局如何,她完全能想到。

時間久了,這裏的百姓也就逐漸麻木,甚至不再覺得有人能夠幫到他們。

而這種沉默和麻木通常有兩種結局,一種是在沉默中被默默壓迫致死,另一種則是揭竿而起,和曆史上無數次的農民起義的一樣,最終或者是成功改變自己的出身,成為新一代的壓迫者,轉身去壓迫那些曾經跟自己一樣的人,又或者被招安,帶著糾結於痛苦過完一生。

沒有某種明確思想的引導,很多事情永遠會發生改變。

“所以,如果你是當地的百姓,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你會怎麽做呢?”楊明心突然很好奇青岫這個土生土長古代的人會對這樣的情況做出什麽選擇。

青岫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我若是當地的普通農戶,隻怕不敢做什麽。”

這是個預料之中的答案,楊明心將白日裏寫滿東西的冊子放在一邊,說道,“所以啊,這裏的百姓跟你的想法是一樣的,他們很痛苦,也很痛恨現在的生活狀況,但是根本無力反抗。”

聽完楊明心的話,青岫的表情有些糾結,於是她問道,“公主,那我們有辦法改變他們的現狀嗎?”

誰看到這樣的百姓不會說一句可憐呢,隻是想要改變他們現在的處境,還缺一個機會罷了。

“有辦法,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楊明心非常耐心的引導著,“要想改變這裏的現狀,指望那些既得利益這是不可能的,甚至還會遭到他們的反撲,那麽隻有在你的拳頭比他們還硬的時候,才能夠一擊必殺。”

青岫這次似乎聽明白了,也懂得了楊明心這兩天安排下去那些事情的用意。

不過,她很快又有新的不解之處,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楊明心看她的神情,其實也猜出了她的問題是什麽。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作為公主,一個站在大燕權力高處的人為什麽會為尋常百姓著想?”她帶著笑容看向青岫,“而且我做的事情,似乎對自己並沒有任何好處。”

青岫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倒是沒想到自己的這點小心思居然全被看出來了。

“其實你也不必那麽拘謹,想問我什麽可以直接問的,”楊明心隨意的笑了笑,“就像是有人信佛,有人信道一般,我也有自己的信仰,我的信仰告訴我,人民,也就是百姓,才是一切曆史的創造者,而我們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也都應該是大燕的主人,這話你聽著或許很荒謬,尤其是從我的口中說出來。甚至如果現在是在宮裏,你可能要覺得我是腦子出了什麽毛病,小跑著出去叫太醫。”

青岫怔愣的聽著,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可是,可是……”她可是了很久,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楊明心說的一點都沒錯,如果是在宮裏,如果沒有經曆過這幾天的事情,她甚至會覺得公主是不是撞邪了,又或者是不是瘋了。

但是離開長安城之後發生的事情又告訴她,眼前這位自己從小就跟在身邊,自以為非常了解的平陽公主,似乎真的不同。

“其實你不用想那麽多,慢慢的你就會適應,甚至會習慣我現在的樣子,”楊明心站起身,拉住了一臉茫然的青岫的雙手,認真地說道,“這世間有許多事是你暫時無法理解的,也有很多東西一直都處在變化之中,而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學會接受這種變化,然後你慢慢就會發現一個嶄新的世界,好了,大晚上的拉著你說了那麽久,你今天跟著我跑了一天,趕緊回去休息吧。”

於是青岫渾渾噩噩的走出了房間,腦子裏麵一團混亂,楊明心看著她的背影,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

果然,想要改變思想永遠都是最困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