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 大雪。

新年將至,長安城中相當熱鬧,到處都是走親訪友的人們踩著雪搖搖晃晃地走動。

年輕人們聚集在各大坊市的街道中鏟雪, 隻不過這一鏟子剛掀開, 又有新雪覆蓋上去。

看來這雪一時半刻是鏟不完了。

長安城外,楊明心把自己裹成了粽子, 躲在帳篷中等待芙蕖和白芷。

大軍還在草原上清理殘餘的夷人部族, 雖然有最新的地圖作為引導,但是想要在茫茫草原上找到他們需要不少時間。

大雪更是拖慢了他們的速度, 讓這個過程變得更加漫長。

好在最新收到的消息中, 他們已經找到了最後一個中型部落的蹤跡。

這夥人正在朝著華夏之外逃竄,大約是擔心被華夏軍隊抓住之後論罪處罰。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些在草原上吹冷風的軍人們能在除夕夜之前趕回來。

白少將軍和江將軍各自帶兵回了自己的防區,鄭副所長跟著杜將軍追逐夷人部族, 於是直接回長安的就隻剩下了白芷和芙蕖。

楊明心覺得自己有必要在城外迎接這兩位回家。

至於青岫和桑池,兩人現在深入西南,這個年肯定是回不來了。

遠處,一群人從風雪中出現。

看得出來這場大雪使他們有些狼狽,為首的幾個騎著馬, 鬥篷上覆蓋了一層白雪,顯得有些沉重。

等這群人靠近,楊明心才從中分辨出了白芷和芙蕖。

兩人也看到了這邊臨時搭起的一個小帳篷, 於是迅速趕了過來,然後攥緊帳篷裏抱著火爐取暖。

“希望明年的這個時候能夠在雪天開出門的車子已經造出來了, ”芙蕖縮在帳篷裏, 將手放在火爐之上, “這幾天實在太冷了, 到處都在下雪,一路上騎馬都騎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跟大地親密接觸。”

白芷跟在後麵走了進來,也將帽子取了下來。

“你們兩個回來的倒是很快,”楊明心給兩人倒了熱茶,“那邊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嗯,後麵就沒我們什麽事了,再不回來可就趕不上過年了,”芙蕖搓了搓臉頰,讓凍麻木的臉重新恢複知覺,“而且年前要處理的事情還多著呢,今年雖然各部門都是剛剛建立,但是年底總歸要有新一年的工作計劃,我估計這幾天還得加加班。”

白芷沒有太多這方麵的困擾,畢竟她從事的工作不需要做計劃。

“你們見到鄭江流了嗎?”楊明心問。

“活的沒見到,”白芷在一邊坐下,“他在我們攻破大營之前就自戕了。”

白芷順便將他們對鄭江流當時所作所為的猜測告知了楊明心。

這些都是沒什麽來由的猜測,因此在正是軍報中沒有寫。

楊明心聽過之後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我們多搞些陰謀算計,說不定還有跟他過過招的機會,”楊明心靠在椅背上,“可惜我們選擇了一種他最不擅長的方式做他的對手。”

但是搞陰謀是會死人的,那種遊走在危險邊緣命懸一線的計謀足夠驚險刺激,可一旦失足造成的往往是不可挽回的後果。

楊明心從一開始就清楚,論起搞陰謀政鬥,她遠不是這些在朝堂中浸**多年之人的對手。

所以她的選擇是揚長避短,使用陽謀。

從江寧開始,一直到平定天下,她選擇的都是最穩妥的方式,那就是以絕對的實力讓對手無法抵抗。

就算是多智近妖,在這種情況下也無法想出對策。

“你是說用陽謀?”白芷問。

“從古至今,這天下都是拳頭最硬的人做主,我隻是懂這個道理罷了。”楊明心笑了笑,“搞什麽陰謀算計,搞什麽政治傾軋,木倉杆子裏麵出政權才是真理。”

隻不過在穿越到這裏之前,楊明心從沒想過自己有機會將這句名言踐行一遍。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楊明心幹脆開始收拾東西,人都等到了,在這裏待著沒什麽意義。

“我聽說最近開會吵得很厲害?”芙蕖想起這事便多問了幾句。

楊明心揉了揉太陽穴,最近她做這個動作越來越頻繁了。

“你說的是哪一次?”她頭疼地問道。

芙蕖愣了一下。

“你們最近開會該不會天天都在吵架吧。”

楊明心:……

雖然不是很想承認,但不得不說這是現實。

每次開會的時候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新舊思想觀念之間的衝突,跟著她從江寧開始起事的這些人普遍接受更接近於現代的人新思想和新觀念,而後續跟著陳慕求加入華夏的這群人,卻始終覺得這些東西大逆不道。

這是沒辦法避免的事,當初華夏內部缺少具備治理經驗的官員,管理一座城市根本不是想想那麽簡單,所以她才想方設法招攬了陳慕求加入,並且將他帶來的一眾學生們安排在了城市管理的崗位上。

但她還是留了個心眼,這些人全都被分散開來,並且都安排了可以牽製他們的其他官員存在。

因為她最擔心的就是這些因循守舊的前朝舊臣在潛移默化間將華夏重新變回大燕。

在現在這個思想教育方麵剛剛起步的階段,如果被對方鑽了空子,那麽後果是什麽樣她完全猜得到。

陳慕求目前還是站在她這邊的,但是此人的態度到底能維持多久,楊明心並無把握。

之前處在戰爭階段,華夏正在飛速擴張,一切都在為戰爭服務,因此這些矛盾暫時隱藏了下來,並沒有爆發出較大的衝突,但是現在所有的戰爭都要結束了。

華夏接下來的任務是發展和建設,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是如何發展,如何建設,以及內部的許多問題應該如何處理,新舊兩種觀念之間幾乎爆發了不可調和的衝突。

雖然楊明心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此時想起這些事情,還是十分頭疼。

華夏自有國情在,這句話她從頭至尾都放在心中。

這是個從完整的。並未被擊潰的。甚至相當繁盛的封建王朝中走來的新生政權,沒有經過足夠的不破不立,大部分百姓也沒有培養出反抗意識,甚至不理解這個新生的華夏到底跟之前的大燕有什麽不同之處。

這也是當下問題的核心。

你無法用血淋淋的數字和曆史來說服對方,你之前所堅持的一切都是錯誤的,而對方也無法理解為什麽華夏要選擇與大燕如此大相徑庭的製度和政策。

雙方都沒有為自己的私利考慮,但雙方的矛盾和衝突依舊激烈。

聽楊明心說過現在的情況之後,白芷和芙蕖一邊裹著披風往外走,一邊也感到十分棘手。

“所以現在怎麽辦?”芙蕖問,“就這麽繼續吵下去?”

“那是不可能的,”楊明心搖頭,“還能怎麽辦,盡可能的求同存異罷了。”

矛盾需要慢慢調和,她能想到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明年選官考試的時候盡可能的更新換代。

而且現在教育掌握在她手中,至少能夠從源頭上將舊社會的封建思想掐滅。

等到新一代成長起來的時候,這個問題就不會再成為問題。

有些時候,時間是唯一的良藥,也是唯一的解決方案。

“還好我們都還年輕。”白芷突然十分慶幸地說道。

年輕意味著未來如果出現任何偏離正確軌道的事情,他們還有機會糾正回來,如果華夏建立的時候他們已經垂垂老矣,那麽之後這個華夏到底會走向何方,至少楊明心自己是悲觀的。

“還好我穿過的時候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楊明心十分慶幸地在心中自語。

……

臘月二十九,最後一支夷人部族的軍隊被打散,所有的部族首領被擒獲等待判決,塞外草原終於全部進入華夏掌控。

軍隊在臘月二十九的時候趕回了駐地,士兵們紛紛放假準備過年。

這是華夏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之後的第一個新年。

該放假的地方都已經放了假,楊明心突然沒事情要求處理,一時間居然覺得渾身不自在。

芙蕖連著整理的三四天的計劃,白芷看著她的黑眼圈,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於是拉著她一起來找楊明心。

“你們這時候怎麽過來了?”正在楊明心盤算著要不要趁這個時間出去轉轉的時候,就看到芙蕖一臉不情不願地跟著白芷走了進來。

“帶著她出來走走,要不然這家夥能把自己的眼圈熬成墨汁的顏色。”白芷指了指芙蕖,“就為了做明年的計劃。”

“也不用這麽著急,正月十五才收假呢,這幾天好好休息一下。”楊明心端詳著芙蕖的黑眼圈,估計她起碼熬了兩個通宵。

“我能休息,華夏百姓的肚子不能休息。”芙蕖疲憊地抬了抬眼皮,“我現在滿腦子都是糧食生產。”

“算了,我現在應該盡可能避免一切工作上的問題。”楊明心看她這樣子趕緊住了嘴,“走吧,跟我出去轉轉。”

“去哪兒?”芙蕖有氣無力。

“現在時間還早,咱們去城牆上走走。”楊明心思索片刻之後說道,“正好讓你感受一下過年的氣息。”

“這氣息還是別感受太多,我現在出門看到人手裏拎著豬肉,我就在想現在華夏到底有多少正在養殖的豬仔還從來沒統計過,看到有人手裏拎著烙餅,我就會想今年的小麥畝產,以及各地春小麥補種需要多少糧食種子,看到街邊的糖人,我就滿腦子都是去年的副食品產量遠遠不足以滿足華夏百姓的日常生活需求,應該怎麽掐著青岫的脖子讓她趕緊給我多蓋百八十座工廠加緊生產。”芙蕖的語速相當快,聽得楊明心滿頭霧水。

白芷趕緊手動打斷了芙蕖的話。

“你可別再說了,再聽下去我也要瘋了。”白芷一邊捂住芙蕖的嘴,一邊頭疼地說道。

芙蕖抗議地瞪了她一眼,但是沒掙紮成功。

“這些事年後你可以跟你的同事們一起商量,就你一個人考慮,腦子想炸了也沒用的。”楊明心有些無奈,“華夏那麽大,很多事情不是一兩個人能夠處理的,你要慢慢適應做一個領導者。”

之前戰爭期間,芙蕖管理的後勤部門是壓力最大的,而且那時候她沒有太多幫手,因為糧食物資這種重要的東西不可能隨意交托旁人,因此養成了她什麽都要想什麽都要管的習慣。

但是現在華夏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國家了,這些習慣都是要改掉的。

芙蕖若有所思。

不過沒等她想出什麽名堂,就被白芷和楊明心一左一右地拉著出了紫極宮。

臘月二十九的街市上相當熱鬧,到處都是采辦年貨的人,三人沒敢從最熱鬧的街道上經過,害怕被卷進人群中擠散了。

楊明心的幾個保衛人員壓力相當大,畢竟這裏雖然是長安城,也未必沒有風險。

幾人很快從背街小巷走上了城牆。

長安城的城牆有士兵駐守,所以平時謝絕參觀,但是楊明心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可以直接上去而不被打擾的人。

三人一起走上了城牆。

今天還有士兵在值守,但是城牆上到處都張貼著喜慶的剪紙,看上去相當熱鬧。

“總算是清淨了,今天外麵人真的好多。”楊明心靠在城牆邊上鬆了一口氣。

“過年嘛,大家都很開心。”白芷心情不錯,“看著長安城裏這麽熱鬧,我就覺得這幾年幹的事值得。”

“那可不隻是長安城熱鬧,最近每一座城鎮和村落都很熱鬧。”趙嵐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

“你怎麽也在這,”楊明心有些意外,“我以為你回老家過年了。”

“我老家也沒人了,家裏人都跟著我來了長安,所以之後長安就是我家了。”趙嵐手中拎著一壺酒,“至於我為什麽在這兒,還不是為了躲躲清淨。”

“來拜年的人特別多?”楊明心很快猜到了原因。

“門檻都快被踏破了,”趙嵐顯得有些無奈,“而且人家也不是來送禮的,就是單純拜年,聯絡聯絡感情,我也不好趕人家出去。”

芙蕖聽了這話,總算是笑了出來。

“你這是平日裏孤家寡人當久了,現在別人覺得你是朋友,你反而不習慣了。”

趙嵐的表情有些僵硬,但是從他的反應能看出來,芙蕖猜測的沒錯。

“沒想到你還是個社恐。”楊明心若有所思。

“那是什麽東西?”趙嵐不解。

“社交恐懼症的簡稱,”楊明心強忍自己的笑意,“我還真沒想到你會有這個問題。”

趙嵐被她說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幹脆自顧自的繼續喝酒,就當沒遇到過她們三個。

“原來他是社恐啊,”等到趙嵐走遠之後,白芷有重複了一遍,“我還以為他這樣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呢。”

楊明心沒戳破趙嵐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估計他也不想讓人知道。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城中的燈火逐漸亮起。

長安城暫時還沒完全通電,畢竟現階段的發電設備隻能供應比較小的範圍。

至於大型的火力發電站,技術儲備還差得遠。

城中的燈火閃閃爍爍,映襯著五顏六色的燈籠,顯得更加喜慶。

小孩在已經開始玩花炮,從城牆上往下看,到處都是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有點想哭。”芙蕖站在城牆邊上說道,“但是理智告訴我,我現在要是哭出來,會被你們嘲笑。”

“大過年的哭什麽,”楊明心攬著芙蕖的肩膀,“看看城市的萬家燈火,再看看各家各戶升起的炊煙,你應該開心才對。”

“那就是被煙熏的。”芙蕖迅速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三人幹脆坐在了城牆垛子上,看著城內外喧鬧的人群。

“看到這樣的場景,是不是有種什麽都值了的感覺。”楊明心一邊看一邊問。

“反正離開長安城的那天,我是沒想到我們回來之後還能看到這樣的場麵。”白芷老實說道,“我是最晚離開的,也是看著長安城陷入混亂的,那時候的流離失所跟現在比起來,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當時城裏的百姓情況怎麽樣?”楊明心有些好奇。

“還能怎麽樣,勉強活著唄。”白芷自嘲地笑了,“我當時還想過能帶多少人就帶多少人走,但是想想我自己當時也算是自身難保,帶著他們根本就逃不掉。”

也不知道當時那些在長安城中的人們現在都是否安好,但是楊明心很清楚,哪怕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許多人心中依舊不算安穩。

戰亂給人帶來的傷害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這些深刻於心靈的傷痕,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慢慢撫平。

前提是他們所生活著的這片土地,能夠繼續維持著和平與富足。

“流星!”芙蕖突然興奮地說道,“你之前是不是說過,看到流星可以許願。”

“沒錯!快點。”楊明心看著天際一閃而過的流星,閉上了雙眼。

“願華夏太平興盛,山河長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