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章 秦九的煩憂

公儀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正扶著膝蓋微喘,聽到蕭染這驚喜的聲音,忙好奇地抬眼看去,看清來人不由也是一愣。

原來,這抓住小偷之人竟然是秦肅!

她的視線落在他身後的店鋪招牌上,顯然方才秦肅從街邊的店裏出來,正好撞見這個形跡可疑的小偷,便順帶出了手。反正這對於他來說,不過舉手之勞的事。

秦肅看一眼後頭跟上來的公儀音,很快轉了目光看向蕭染,語聲是一貫的冷冽,“你認識我?”

蕭染似乎想到了什麽,眼神微閃,垂下長長的睫羽避開秦肅的審視,“上次秦府王夫人壽宴,我曾見過秦五郎。”

秦肅“嗯”了一聲,並未放在心上。他伸手將手中的錢袋拋給蕭染,另一隻抓著小偷衣領的手一緊,道,“錢袋還你,這小偷我交給延尉寺處理。”說著,朝後看一眼,目光落在正朝這邊走來的秦默和荊彥身上。

那小偷一聽,立馬慌了神,連連求饒,“郎君饒命,郎君饒命,小的隻是一時糊塗。小的家中老母病重,無錢抓藥,實在沒法子了才行此下策,請郎君繞過小的這一回吧。”

公儀音垂首看向那地上的小偷。

隻見他一臉麵黃肌瘦的模樣,神色焦灼,目光驚惶,似乎不像在說謊。

秦肅並不說話,靜靜站在哪裏,拎著小偷的手卻絲毫沒有放鬆。等秦默和荊彥走近了,他開口道,“老九,我先走了,這小偷就交給你了。”

秦默微微作了一揖,聲音如林間泉水般清涼和緩,“有勞五兄了。”說著,示意荊彥上前接手將小偷製住。

秦肅點了點頭,轉身欲走。

“秦五郎!”見他毫不拖遝,一旁的蕭染一急,忙開口喚道。

秦肅身形一頓,轉身望來,陽光下,他的側顏輪廓如斧削刀刻般清晰。他微皺了眉,問詢地看向蕭染,似乎在等著她開口說話。

蕭染彎了眉眼,燦然一笑,大聲道,“秦五郎,謝謝你!”

秦肅似有片刻怔忡,很快,他眉一揚,點了點頭示意她不必客氣。爾後,大踏步離去,身影很快沒入人群中消失不見。

蕭染轉回目光,對著秦默也行禮道了謝,這才帶著女婢告辭離去。轉身的瞬間,公儀音看見她眼尾一揚,衝著自己露出個燦爛的笑容。

“九郎,這人怎麽辦?”荊彥看著地上的小偷。

“帶回府衙吧。”

“使君饒命!使君饒命!”那小偷一聽,眼中滿是絕望,額頭上有豆大的汗珠滾落,“小的家中就老母一人,若小的進了牢裏,家中老母再無人照料。請使君繞過小的這一回,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公儀音看著他麵色蒼白如紙,眼中是藏不住的驚惶,心中微微動了動,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道,“你說你母親生了病?”

小偷忙不迭點了點頭。

“什麽病?”

“大夫說是憂思過度,以致脾肺氣滯血虧。”

“可開了方子?”

“開了方子,隻是家中為了老母的病已花光了所有積蓄,再無錢抓藥。小的不忍老母受病痛折磨,這才……這才……”說著,他朝幾人磕了個響頭,“小的日後再也不敢了,請使君饒過小的這一回!”

公儀音伸手製止了他繼續磕下去的舉動,又問,“需要用什麽藥?”

“白術、黃芪、懷山藥、炙甘草,大夫說,若是有人參藥效會更好。隻是小的連前麵幾味藥都買不起,更別提昂貴的人參了……”他眼中有愧疚閃過。

公儀音起身,試探著看了秦默一眼。

秦默唇角勾了勾,輕輕啟唇道,“無憂想如何?”

公儀音猶豫了一下,還是咬咬唇,在他耳邊輕聲商量,“我看他的模樣似乎不像說謊,偷竊雖然不對,但他若是真心悔改,我們是否能饒過他這一次?”

秦默定定看了她一瞬,“他現在無錢抓藥,放了他,他還是沒錢。萬一他下次再度因此鋌而走險又當如何?”

公儀音陷入沉思。

秦默說的對,雖然她能斷定這人沒有撒謊,但他家中無錢的情況若是不能解決,難保他下一次不再犯。

荊彥開口問那小偷,“你為何不找份正經的活兒做?”

小偷見事情似乎有轉機,忙誠惶誠恐開口,“小的家中就小的和老母兩人。小的先前找的活都是早出晚歸,家中無人照料老母,小的心中擔憂,隻得辭了工。隻是如此一來,便斷了家中銀錢進項……”

倒是個孝子,公儀音心中微有感歎。

荊彥看秦默一眼,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征得秦默同意,方才開口道,“我瞧你身體還算強壯,我這裏有份差事,隻需要占用你上午的時間,這樣你下午就有時間回去照料你母親了,你可願意試試?”

小偷一聽,眼神頓時亮了,連連點頭道,“願意願意,小的願意。”末了,又小心翼翼問道,“不知使君說的是何差事?”

“我有位朋友,在永嘉坊開了間藥鋪,店裏正缺位夥計,隻需要你上午的時候過去店裏,幫忙翻曬翻曬藥材看看店,下午便可以回去。掌櫃人也不錯,若是幹得好了,日後你母親的藥材也不用愁了。”

男子一聽,眼睛一亮,整個人似恢複了生機。他直起身子巴巴看著荊彥,一臉不可置信道,“使君,這麽好的差事,真的可以介紹給小的麽?”

荊彥點點頭,“念你是初犯,又一片孝心,這次就不追求了,若再有下次,必不輕饒。你在藥鋪好好幹,又是我介紹過去的,掌櫃不會虧待你的。隻是……若讓我知道你起了別的心思,就別怪我到時手下不留情了!”

男子忙跪地磕頭道謝,“謝謝使君!謝謝使君!小的一定好好幹!”

“好了。”荊彥示意他起身,道,“今日你便先回去,明日去延尉寺找我,就說找荊彥。到時我再讓人帶你去藥鋪。”

“小的明白。”男子忙不迭應了,又千恩萬謝了一番方才轉身準備離去。

“等等。”公儀音叫住他,從袖中掏出一吊五銖錢遞過去,“這錢你拿著,先給你母親抓副藥吃了,以免病情加重。”

男子又是好一番道謝,這才滿臉感激地離開了。

秦默眸中閃過一抹興味,睨一眼公儀音,微微一笑,話語中聽不出什麽情緒,“你倒是心軟。”

公儀音不好意思地笑笑。

許是因為身為女子,總是多愁善感一些罷。平日裏她若見到需要幫助之人,總會想要出手相助。尤其重生一世之後,她愈發覺得一切自有因果循環。既然舉手之勞能幫到別人,又何樂不為?畢竟,對自己來說可能隻是一個細微的舉動,也許卻能改變別人的一生。

“九郎,接下來我們去吏部嗎?”荊彥開口問道。

“嗯。”秦默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向晚樓所在的永興坊同吏部所在的來庭坊隔得並不算遠,三人坐上牛車,一會功夫就到了。

吏部隸屬於尚書省,掌朝中官員的任免、考課、升降、勳封、調動等事務,所以上次安邑縣貪汙案的受賞官員名單,吏部府衙定然存有備份。

聽了幾人的來意,門口的守衛忙入內通報,同時有人將他們引到府衙廳中等候。

很快便有吏部官員匆匆趕來。

公儀音看向自門外匆匆踏入的來人,隻見他三十來歲的年紀,身量適中,麵容沉穩。仔細看了看,公儀音不由眼眸微狹,心中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人有些熟悉,可一時半會又想不起在哪見過,似乎就是這段時間的事。她絞盡腦汁想了一會,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隻得暫時先放到一邊。

“秦寺卿。”來人麵上堆笑,對著秦默行了個禮,“不知寺卿大駕光臨,青風有失遠迎,寺卿莫怪!莫怪啊!”

秦默淡笑,“廖侍郎無需多禮。”

廖青風請了幾人入座,很快有人上了茶來。

見秦默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廖青風方才緩緩開口,麵上帶著笑意,“不知秦寺卿今日前來吏部,有何貴幹?”

秦默放下茶盞,不緊不慢地看去,“我們想看看上次安邑縣貪汙案的受賞官員名單,不知廖侍郎可否讓我們一觀?”

廖青風眉頭一揚,似有不解,抬眼看著秦默,麵上仍帶著淺淺笑意,“不知秦寺卿要這名單有何用?”

“查案需要。還請廖侍郎行個方便。”秦默語氣溫和而沉靜,卻又帶了一絲不容拒絕的霸道。他並未細說,顯然不想透露太多詳情。

廖青風垂下眼瞼思索了一瞬,很快抬了頭道,“那煩請幾位在此稍後片刻。”說罷,站起來微微欠了欠身子,朝門口走去。

路過公儀音的席位時,他似有些神情恍惚,不知怎的,腳步踉蹌了一下,身子往前一頃,手掌撐上了公儀音麵前的梨花木憑幾,震得長幾一晃。

公儀音此時正好端起茶盞喝茶,一時沒注意,長幾這麽劇烈一晃,頓時嚇了她一跳。手不由自主一鬆,茶盞掉落在幾上,咕嚕咕嚕滾了兩下,從長幾外側邊緣滾了下去。

公儀音慌忙朝後挪了挪身子,手忙腳亂地掏出帕子擦拭著身上的茶漬,耳邊卻未聽到意料之中的茶盞碎裂之聲。撩眼一瞧,正好看到廖青風伸手一撈,將那滾落的茶盞給堪堪接住了。幸好茶盞裏已經沒有了茶水,否則廖青風這麽直接拿手去接,還不得燙掉一層皮?

她長長舒了口氣,心有不安,忙站起來道歉。

廖青風將茶盞放好,拍了拍身上的水漬,衝公儀音笑笑道,“無礙,是我一時走神了,我叫人進來清理一下。”說著,欠了欠身子出了大廳。

秦默看一眼還在擦拭著水漬的公儀音,開口道,“沒被燙到吧?”

公儀音搖搖頭,幸好她方才躲得快,不然那麽滾燙的茶水倒在身上,想想都有些恐怖。

秦默皺了皺眉,朝門口看了看,眸中閃過一抹深色。他本坐在公儀音對麵,聞言似還是有些不放心,起身走了過來在公儀音麵前蹲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確認公儀音除了衣袖和衣衫下擺處沾了些水漬外,其他地方並未被燙到,這才放了心。

公儀音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九郎,我真沒事。”

秦默“嗯”了一聲,目光在那茶盞上一頓,久久未出聲。

前來清理的衙差很快便過來了,秦默這才退回到自己的席位上。衙差將幾上和地上的水漬都清理幹淨,又給公儀音重新上了盞茶,這才躬身退了下去。

荊彥笑道,“這個廖侍郎,好好的走路都走不穩,瞧著也不像是這麽不穩重的人啊。”他笑著看一眼秦默,“莫不是被九郎的氣場給嚇到了?”

秦默睨他一眼,“少說兩句。”

荊彥也意識到這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盤上,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不再出聲。

廖青風去了大概兩炷香的功夫才折返,他踏進廳中,看向幾人抱歉道,“實在不好意思,衙中的備案資料太多,找了好一會。”

秦默笑言無礙,站起來接過廖青風遞來的折子,展開一瞧,長長一列官員的名字出現在眼前。他一個一個名字看下去,眼神寧靜淡遠,沒有任何波動。

公儀音緊張地盯著他的麵容,希望能看出什麽來。不過秦默的神色一直很平靜,連長長的睫羽也不曾抖動一下。

秦默看完,合上折子。

“秦寺卿,可有發現什麽?”廖青風笑問。

秦默淡淡一笑,沒有回答,走到公儀音和荊彥麵前將折子遞了過去,“你們也看看。”

荊彥接過打開同公儀音一起看了起來。折子上的名字,包括了安邑縣本地官員,朝中特派查案的官員,一行行下來,林林總總也有一二十個。

雖然比起一開始,範圍的確縮小了不少,但這麽一二十個人查下來,還是得耗費不少時間和精力。

難道……就沒有什麽更方便快捷一點的法子?公儀音看完,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荊彥將折子合上,又遞回給了廖青風,笑著倒了聲謝。

廖青風笑言不用客氣,看一眼秦默,似有些好奇,“不知是什麽案子,竟牽扯到了安邑縣貪汙案的辦案官員?”

秦默淡淡睨他一眼,廳外的陽光透過窗戶傾灑進來,覆在秦默如玉般精致的麵容上,隱隱波動,這樣熹微的光芒下,他的神色有一瞬間的看不真切。

“此案還未告破,恕秦默暫不能透露細節,還請廖侍郎擔待。”秦默語氣溫雅,卻是滴水不漏。

廖青風訕訕地笑笑,忙開口解釋,“我也是一時好奇,秦寺卿莫怪。延尉寺辦案的規矩我還是懂的。”說話間,拿著折子的手往袖中收了收。

秦默點點頭,看向他手中的折子,“不知廖侍郎能否叫人送上筆墨紙硯一份?秦默想將這些名字謄抄一份回去細查。”

廖青風滿口應下,派了人送了文房四寶進來。

秦默很快抄完,吹了吹紙上尚未幹透的墨跡,向廖青風道謝,“如此,便不打擾廖侍郎了,待此案得破,再來吏部向廖侍郎道謝。”

廖青風擺擺手,“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祝秦侍郎早日偵破此案。”

“多謝。”秦默微一躬身,將謄抄好的紙張疊好放入袖中,看一眼公儀音和荊彥,帶著他們出了吏部。廖青風派人送他們出了府衙,麵色沉沉地匆匆轉身離去。

出了吏部,三人慢慢走著,腦中都在想著案情,沒有人說話。

“九郎,你看出什麽端倪來了沒有?”還是荊彥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秦默搖搖頭,“看來得派人查查這些人的底細。”他從袖中掏出方才謄抄的那張紙展開來,粗粗掃了一遍。突然,目光定住,眼中一縷墨色閃過,似乎想到了什麽。

公儀音朝他目光定住的地方看去,見是一人的名字,忙問,“怎麽了九郎?可是這個人有什麽不妥?”

秦默搖搖頭,指了指那處,看向公儀音道,“你有沒有發現,這幾處墨跡有些著色不均勻?”

公儀音湊近看了看,下意識點點頭,心中卻仍是狐疑,抬頭望向秦默,“這又如何?”

荊彥也湊過來看了看,突然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之所以著色不均,莫不是因為才謄抄完不久?”

公儀音皺了皺眉,仍是不解。

荊彥接過那紙張,給公儀音解釋道,“方才九郎謄抄完這些名字,為了讓墨跡快速幹透,不是吹了吹紙上的字跡麽?那時墨漬還未幹,被這麽一吹,有些地方的墨汁便變多了,有些地方的墨汁則變少了,如此一來就會出現著墨不均的情況。”

公儀音聽著聽著,突然眼前一亮,“方才廖侍郎給我們的折子上,似乎也出現了這樣著墨不均的情況!”

秦默淡淡點點頭。

公儀音抿了抿唇,推測道,“難道說,方才廖侍郎給我們看的折子,也是匆忙間重新謄抄的?”

“我猜應該是這樣。”說話間,幾人已到了牛車停放之處。秦默的目光落在悠然擺尾的馭牛身上,並不看公儀音和荊彥,淡淡分析道,“從他去取折子到將折子拿回來,足足用了兩盞茶的時間。吏部的檔案卷宗都是整理歸類好存檔的,普通取個資料絕對用不了這麽久的時間。除非……”

“除非他將那折子重新謄抄了一遍!”公儀音眼神驀地一亮,興奮地接過了秦默的話頭。

秦默睨她一眼,“嗯”了一聲,目有沉思之色,“而且,他方才將折子遞過來的時候,我隱約瞟到他的手掌側邊有一點黑色墨跡,應該是匆忙之下沾到了紙上的墨汁。”

“可是……為什麽呢?”公儀音聲音低了低,喃喃自語道,仍有不解。

“難道原本的名單上,有什麽不想讓我們看到的名字?”荊彥猶豫了一下,推測道。

秦默把目光投向他,十指微微交叉,點頭道,“不排除這種情況,看來……我們得找另外的法子驗證這份名單的正確性了。”

他微吸一口氣,“走吧,先回府衙。”

公儀音沒問他用什麽法子。她知道,身為秦氏嫡子,身為秦氏宗主最看好的人,秦默定有自己隱藏的勢力。

牛車緩緩駛過來庭坊寬闊的大街,行到延尉寺府衙停下,三人先後下了車。

門口當值的衙役迎了上來,衝著秦默行禮道,“寺卿,秦十二郎來了,正在聽鬆軒中等您。”

秦衍?公儀音心下納悶,他怎麽來了?一想到秦衍那略帶深意的眼神,公儀音便覺得心中瘮得慌。明明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可每每讓人覺得他眼中有看不透的暗潮湧動,身上總散發出詭譎而冷然的氣息。

說實話,對於秦衍這個人,公儀音一直很不理解。

秦衍生於天水秦氏,又是嫡支血脈,還頗得王夫人寵愛,照理說,他該同容蓁蓁一樣養成一副天真不食人間煙火的性子才是。真不知他身上這種陰翳的氣質到底從何而來?

秦默亦蹙了蹙眉,顯然也沒有想到秦衍會在這個時候來延尉寺。

公儀音不想同秦衍打照麵,想了想道,“九郎,十二郎找你應該是私事,我就不去打擾了。我先回辦公的地方理一理這個案子的思緒,等九郎處理好十二郎的事再過去找你。”

荊彥也開口附和。

“也好。”秦默點頭應了,目送著他們倆的身影漸行漸遠,方才抬步朝秦衍所在的聽鬆軒走去。

秦默在延尉寺有單獨辦公的院落,聽鬆軒正是他院中待客的地方。

清風徐來,拂過院中遍植的蔥鬱矮鬆,秦默緩緩邁入軒中。

秦衍正坐在矮幾後,一襲墨色大袖輕衫,衣襟處繡著精致的合歡花,銀色的絲線在照射進來的陽光下有隱隱波光流動,一頭墨發用一頂銀色小冠束住,麵容上的清冷將臉上微顯稚氣的棱角給遮蓋住。

他手中正捧著一盞青釉色的茶盞,不緊不慢地小口啜著,麵上是閑適而慵懶的神情。

仿佛,他不是在等人,隻是在細細品味著盞中香茗。

秦默在門口立定了一瞬,定定地看著廳中的秦衍。他唇角微抿,眼神從容優雅,帶著一股水墨般清淡雅致的韻味,如月色皎皎,比對著秦衍有些尖銳灼人的棱角,愈發顯出恰到好處的溫潤,似淡淡月光傾灑。

秦衍聞得動靜抬起頭,與秦默對視了一瞬,終是翹了翹唇先開了口,“阿兄。”

秦默繼續朝裏走去,在秦衍麵前坐了下來。

兩人相對而坐,目光有一瞬的交匯。“阿衍,你怎麽過來了?”

秦衍翹了翹唇角,輕笑,語聲懶淡,“阿兄成日早出晚歸,阿衍想你了,便過來看看。怎麽,阿兄不允?”

秦默垂下眼簾,伸手取過茶盞,給自己也泡了杯茶。軒中四麵開窗,敞亮通透,清風吹入,吹起茶香嫋嫋,韻起一室雅致。

秦默抬眼打量著秦衍,看著他眼中似笑非笑的神情,定定開口道,“自然是可以的。”他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淡淡道,“我這幾日很忙,沒有空招待你。看也看過了,你先回去吧,我今日盡量早些回去。”

秦衍嗤笑一聲,眼尾曳起一抹涼薄,“阿兄,我這竹榻還未坐熱,你便想著趕人了?你若是沒空,叫上次跟你一起的那個小郎來招待我也成啊?是叫什麽來著……?宮……無憂?”

“你今日不用上太學?”秦默眸色一暗,瞥他一眼,淡問。

太學乃朝中設立的最高學府,隻有五品以上官員之子及世家大族子弟才有資格入學,秦衍平日裏自然要去太學上學。

“王家來人了。”見秦默這幅不為所動的模樣,秦衍眼眸轉了轉,開口道。說完,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眼中有看好戲的神情。

秦默握著茶盞的手一頓,眼中流光有一瞬間的滯塞。

似乎很享受看到秦默失神的模樣,秦衍略帶邪氣地勾了唇角,又補充了一句,“是琅琊郡那邊派來的人。”

秦王謝蕭四大士族當年南渡瀾江,在南邊定居下來。為了表達對故土的思念之情,把他們第一片達到的土地用故土的名字命了名。後來公儀氏於亂世中建南齊,在劃分全國行政區域時便沿襲了這些地方原有的名稱。

南齊建國後,為了謀求本族更好的發展,部分嫡支遷往都城建鄴,漸漸生根發芽。而其他的旁支族人則留在原居住地繁衍生息,日益壯大,族中宗祠自然也設在這些地方。譬如秦氏最開始的聚居地便是在天水郡,王氏在琅琊郡,謝氏在陳郡,蕭氏在蘭陵郡,故有天水秦氏、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和蘭陵蕭氏之稱。

“所為何事?”片刻的失神過後,秦默很快沉靜下來,看向秦衍淡問。

“太君最近身子好些了。”

秦衍口中的太君,指的是秦默和他的曾外祖母,他們母親王宓的外祖母穆太君。穆太君性子果敢,王氏南渡後,穆太君輔佐其夫君,在王氏起家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深受族人敬重和愛戴。穆太君如今已快七十高齡,身子還十分硬朗,隻是前段時間感了風寒,一直纏綿病榻,可把王氏族人急壞了。

“這就好。”秦默也微微放了心,隻是心底轉而升起另一種隱憂,果然,他聽到秦衍接著開了口。

“太君身子轉好,侍疾的表姐過幾個月也該回京了。所以王氏派了族人前來商量你二人之事,母親命我叫你回去一道商議。”秦衍一口氣說完,眉梢輕挑,似笑非笑地看著秦默。

秦默心中浮起一股莫名的燥意。他運氣壓下,看向秦衍道,“府衙中還有急事,我暫且走不開,你回去同母親說,等我處理完事情便回去。”

秦衍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眼眸中有流轉的光芒,帶著一絲洞若觀火的精明之色。他直直盯著秦默,若有所思道,“阿兄莫不是在逃避?”原本清泠的少年聲線因為夾雜著一絲詭譎而顯得有些陰翳。

見秦默不說話,秦衍又是一聲嗤笑,把玩著手中茶盞,“沒想到阿兄也有逃避的時候。不過……”他懶洋洋道,“阿母知道你定會推辭,所以她說了,便是綁也要將你綁回去。”說著,長眉一挑,“阿兄不會真的要逼我動手吧。”

秦默沉默。

鬆間清風吹入軒中,也吹亂了秦默素來寧靜無波的心池。他知道,母親既然放了狠話,自己若真的拒絕跟秦衍回去,後果定會很嚴重。而他,並不想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罷了,先回去看看王家那邊怎麽說罷。

秦默走後,公儀音不想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待著,跟著荊彥一道去了他辦公的地方。

兩人在長幾前坐定,荊彥吩咐人上了茶。

公儀音捧著茶杯,懶洋洋趴在幾上,“荊兄,你有沒有覺得十二郎同九郎的關係有些奇怪?”

荊彥笑笑,“我同十二郎接觸得也不多。再者,他年紀還小,性子有些別扭也是正常。”他看了公儀音一眼,“說起來,無憂,你與十二郎年歲相仿吧?”

公儀音“嗯”了一聲,不知荊彥想問什麽。

“對了,你還從來沒有提過你家中之事。你什麽時候進帝姬府做門客的?”荊彥看著她好奇道。

公儀音心中一“咯噔”,糟了,她還沒想好關於自己身世的說辭呢。當時以帝姬府門客的身份進延尉寺本就是一時興起,後來想著秦默性子清冷,定不會主動問起他的身世,便沒再多費心思。哪想到卻忘了這裏還有荊彥這麽個好奇寶寶。

她低垂了頭,腦中飛速轉動著,思考著如何編出個合適的借口來。

見公儀音低頭不說話,荊彥以為自己戳到了她的傷心事,忙解釋道,“無憂,我不是有意打聽的,如果你不想說的話便不說罷。”

心裏頭有些懊惱,好端端的,自己幹嘛嘴賤提起無憂的傷心往事?她小小年紀便進了帝姬府做門客,想來身世定是十分坎坷,否則誰家父母肯舍得讓自己的孩子這麽早便出來受苦?這麽些年,她定是嚐盡了人情冷暖吧。好在看樣子無憂在帝姬府中還算生活得不錯,荊彥這才微微定了心。

心裏頭一股萬丈豪情升起。他看向公儀音,目光堅定,“無憂,我荊彥雖然不是什麽大人物,但日後你若有困難,盡管來找我,我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幫你!還有九郎,你別看九郎看上去冷冷清清,其實性子亦是十分和善。當初若不是他,我早就丟了延尉寺這份差使了。”

公儀音聽得陣陣汗顏。

荊彥待她掏心掏肺,她卻對他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將來若是他知曉了,會不會怨自己?還有秦默那裏,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份曝光,秦默會怎麽想?會不會覺得自己混入延尉寺是另有所圖?

一時間,那些她從前沒有正視的,或者有意回避的問題紛紛浮上心頭,頓時讓她頭疼不已。

不過眼下,還是先安撫好荊彥的情緒再說。瞧著荊彥越說越激動,仿佛自己過去的日子有多麽苦不堪言慘絕人寰一般,公儀音忙抬頭打斷了他的話,“荊兄的好意無憂心領了,日後若有什麽困難一定來找荊兄。”

荊彥這才止住喋喋不休的話語,長吸一口氣道,“一言為定。”

公儀音衝他甜甜一笑,眼中一抹感激的神色,心中已被滿滿的感動填滿。

她的笑容明媚嬌豔如風中搖曳的花兒,眼眸彎成半月狀,有一種清麗雅致的風姿。荊彥看呆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神情古怪地別過了頭。心裏頭卻泛起了嘀咕,自己怎麽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著一位小郎失了神,難不成自己……?

這個想法一出,荊彥的臉色立即變得慘白。

公儀音瞧見荊彥驟變的臉色,亦是不解,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喂,荊兄,你在想什麽?”

荊彥卻像被烙燙到一般,倏地將自己擱在幾上的手臂縮回,以一種看怪物的神情看著公儀音,結結巴巴道,“那……那個,無憂,我想起還有個案子需要我複查,你先在此歇著,我去宗卷室找找相關記載。”說著,也不等公儀音答話,站起來跌跌撞撞出了門。

公儀音瞧著他落荒而逃的身影,心裏滿是不解。方才還好端端的,怎麽一會兒工夫,就像見了鬼似的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心中狐疑,難道自己有這麽恐怖?

不過荊彥人都走了,她再怎麽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轉了心思,思考起輕絮的案情來。

她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邊慢慢喝著,一邊在腦中將輕絮的案情過了一遍。

那晚,凶手躲在輕絮房中的橫梁上,趁輕絮和溫良禹不備在他們酒中下了藥。溫良禹喝了下藥的酒,昏迷了過去,輕絮因為並未喝那酒,所以沒有昏迷,發現了房中的凶手。

凶手情急之下用花瓶砸死了輕絮,本想拿著那銅鏡一走了之,卻不想窈娘這個時候出現在了門外。他急中生智躲在門後,避過了窈娘的視線。等窈娘走後,趁亂逃了出去。

再後來,不知是什麽心態作祟,他又去到了明月夜看瑤瑟表演,卻被瑤瑟發現了端倪。因為瑤瑟神情太過明顯,凶手應該也察覺出了異樣,所以第二天偷偷尾隨在瑤瑟身後殺了她,以防瑤瑟說出什麽泄露了自己的身份。隻是打鬥過程中,他身上的東珠被瑤瑟拽下了一顆卻沒有察覺……

這麽看來,那顆溝渠中掉落的東珠的確是他們目前僅有的突破口了。

等等!

想到這,她的腦中突然靈光乍現,眼前的重重迷霧終於漸漸散開了一些,盡管還沒有完全窺到事情的真相,卻仍讓她激動得身子一顫。

她急急忙忙起身出了房間。

問清聽鬆軒的所在,公儀音忙朝聽鬆軒所在的位置走去。

聽鬆軒門外並無人把守,公儀音在附近徘徊著沒敢上前。不知道秦衍此刻還在不在,她實在是不想同他打照麵,隻是方才自己想到的事事關重大,必須盡快同秦默講。

想到這,她咬一咬牙,走了上去。

聽鬆軒外的院門半敞著,公儀音深吸一口氣,伸手推開走了進去。卻見不遠處鬆林間那一處敞亮的小軒中恰好轉出兩個人來。

一人雪白袍服,身姿翩然。另一人身量略矮,墨色大袖,正跟在秦默身後,麵上是佻達的神色。

糟了,秦衍還沒走。

公儀音心中一緊,急急忙忙就想退回去。

不想秦衍眼尖,一抬頭便看到了院門處想要偷偷溜回去的公儀音,嘴角上揚出一個弧度,眼中一縷興味閃過。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那不是宮小郎嗎?”他刻意提高了聲調,裝模作樣道。

公儀音正待轉身的身子驀地一僵,隻得不情不願地又轉了回去。

秦默看一眼公儀音,眼中似乎有一絲極淺淡的怒氣掠過,“無憂,你來這裏做什麽?”他沉然發問,大袖輕拂間走上前來。

公儀音隻得訕笑著迎了上去。

“宮無憂見過九郎,見過十二郎。”

“宮小郎是來找我阿兄的?不巧,我阿兄現在有事需要回去一趟。”秦衍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緊緊盯著公儀音,好像試圖從她麵上找出些什麽來。

“我隻是有幾句重要的話想同九郎說,說完我馬上離開。”公儀音低垂著頭不看她,語聲悶悶。

“什麽話,在這說便是。”秦衍的目光涼薄而犀利,在公儀音低垂的身子上掠過,仿佛有一條冰冷的蛇緩緩爬過公儀音的身軀,讓她止不住打了個冷戰。

“是……是關於案情的事,九郎,我想到了一些線索。”公儀音定了定心神,假意謙卑道。心中有些惴惴,不明白秦衍每次這種捉摸不透的神情是為哪般。

“阿衍,你在這稍等片刻。”秦默淡然吩咐,又看向公儀音,“跟我來。”

兩人往鬆林間走了幾步定住。公儀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秦衍,卻他正死死盯住這邊,眼中神色諱莫如深。

公儀音忙收回目光,看回秦默。

“什麽事?”秦默似乎情緒不太好,冷聲問道。

“九郎,剛剛在吏部時,我就覺得那廖侍郎有些眼熟,方才終於想起在何處見過他了!”公儀音顧不上猜測他情緒不好的原因,急急將自己的發現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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