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秦衍的獨白

第二日,公儀音跟著秦默去了秦府。

秦府早就得了他們要回府的消息,早早派了仆從在府門口候著。

秦默先下了車,又將公儀音攙扶了下來,門口的仆從忙笑著應了上來,“見過九郎,見過殿下。”

秦默微微頷首應了,牽著公儀音,在那仆從的引導下進了府。

那仆從引著公儀音和秦默到了待客的前廳,廳裏已經有幾人在等著了。公儀音隨著秦默漸漸走近眾人,定睛一瞧,隻見裏頭坐著的人有秦氏宗主、秦氏二郎主和王夫人,出人意料的是,秦衍居然也在。因今日秦默回來隻說是普通的回來探望,所以大房和三房並沒有來。

公儀音的目光在幾人麵上不動聲色地一掃。

秦氏宗主和二郎主的麵色倒是如常,見兩人進來,帶上一絲淺淡的笑意。王夫人的麵上神情是一貫的清冷而高傲。而秦衍,麵容有幾分陰鷙,並不看他們,隻一味低著頭,仿佛沒聽到他們走進來了一般。

公儀音和秦默走到廳中停住,對著上首的幾人行了禮。

秦氏宗主微笑著點點頭,示意仆從引著他們入席。待公儀音和秦默兩人落了座,抬目看向秦默道,“阿默今日怎的有空回來?”

秦默還沒有說話,王夫人便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臉上神情十分不屑。

她這種態度,公儀音和秦默早已見怪不怪了,也未放在心上。秦默微微一勾唇,看向秦氏宗主到,“今日回來,一則是想回來看看祖父和父親母親。”他的目光在秦氏宗主和秦氏二郎主麵上一掃,微笑著道,“祖父和父親母親近日可好。”

秦氏宗主和秦氏二郎主微笑著應了,“都好都好。”唯獨王夫人,依舊是那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

如今再看王夫人這幅模樣,公儀音心中早已沒了芥蒂。左右秦默不是她的親生骨肉,自己就權做視而不見才是。

秦默一頓,接著又道,“二則,阿默是回來想祖父和父親母親辭行的。”

秦氏宗主一愣,不解道,“辭行?你這是要去哪裏?”

“去涼州。”

“涼州?”秦氏二郎主接口道,“涼州如今不是正在打仗。好端端的,你去涼州做什麽?”眉眼間倒真的帶了幾分關心。

公儀音心中微暖。放眼整個秦府,恐怕也就二郎主對秦默是發自內心的疼愛的。王夫人自不用說,至於秦氏宗主,對秦默雖然也有疼愛和憐惜,但更多的是因為秦默能對秦氏帶來利益。

秦默點點頭道,“軍營中發生了一樁命案,主上派我前去調查。”

“命案?”秦氏宗主和秦氏二郎主愈發吃驚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秦默,“誰死了?”

秦默朝二人一笑,語聲清俊,“祖父,父親,抱歉,此乃延尉寺機密,暫時還不能泄露出來。”

秦氏宗主訕訕一笑,“倒是我糊塗了。”他眉目一轉,接著笑道,“打算什麽時候啟程?”

“事態緊急,明日便啟程。”

“這麽快。”秦氏二郎主一驚,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團。心中不由思忖,居然動作這麽急促,而且居然能讓主上決定派出秦默去調查,看來,這軍營中死的人,定然不是普通人。

秦氏宗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顯然也有幾分吃驚,目光在公儀音麵上一流轉,又問,“殿下……也跟著一同前去麽?”

公儀音搖搖頭,秦默也淺笑著道,“阿音留在京中,前線不安全,我不放心讓她跟著去。”

秦氏宗主附和道,“留在京裏好,以你的能力,應該也要不了多久便能破了那案子回京了。”

“借祖父吉言了。”

秦氏宗主便又看向公儀音,一臉和藹之氣,“殿下若是在府中覺得煩悶,可以來秦府走走。”

聽了秦氏宗主這話,王夫人陰陽怪氣地輕笑一聲,“父親,人家是帝姬,要覺得煩悶,也是往宮裏走,怎麽會來我們府上呢?”

秦氏二郎主聽了,忙瞪她一眼,示意她少說些。

王夫人不服氣地哼一聲,別開了目光。

公儀音清淺的目光在她麵上輕輕一掃,麵上笑容未變,很快轉了目光看向秦氏宗主,微微一頷首,唇邊噙著一抹笑意道,“多謝祖父好意,若是祖父不嫌麻煩,無憂有空就過來看看祖父。”

“好!好!”秦氏宗主欣慰地點了點頭,不知是真心開心還是裝出來給公儀音看的而已,但不管怎麽說,麵上還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模樣。

公儀音便笑笑,又道,“聽說阿芷今天也回來了?”她知道秦默可能還有些話要同秦氏宗主和秦氏二郎主說,所以故意提起了秦芷。

秦氏宗主果然會意,見她如此識大體,不由對她高看了幾分,捋著胡須點點頭道,“是的,阿芷今日也正好和阿懿回來了,殿下可是要見見她?”說著,看向下首的女婢吩咐道,“去,將阿芷見來,就說殿下想要見到。”

“祖父不必麻煩了。”公儀音忙出聲阻止道,“想來阿默還有事要同祖父和父親說,請祖父遣個仆從帶無憂去找阿芷便是。”

秦氏宗主想了想,微笑著道,“這樣也好。”說著,指了個女婢吩咐道,“將殿下帶去找阿芷,好生伺候著。”

女婢福身應了,走到公儀音席位旁,盈盈一禮道,“殿下,請。”

公儀音笑笑,正準備起身,上首卻傳來一陣輕微的衣袖輕拂和器皿碰撞聲,公儀音抬眼一瞧,卻見王夫人已然站了起來,麵上是一如既往高傲的神情,也不看公儀音,隻看向秦氏宗主道,“既然父親還有事要談,阿宓便先行告退了。”

說著,又看一眼身旁一直低頭沉默不語的秦衍,“阿衍,你同母親一起走嗎?”

秦衍冷冷“嗯”一聲,也跟著起身站來起來。

秦氏宗主和秦氏二郎主心知王夫人和秦默之間的關係已不可能扭轉,既然她主動告辭,也避免了後續的尷尬,看一眼秦衍和王夫人,“也好,那你們便先退下吧。”

王夫人清冷地一甩袖,示意秦衍跟上,儀態萬方地出了門。

臨走的瞬間,秦衍抬頭往秦默方向一瞥,眼中透出濃烈而蒼涼的光芒。公儀音看在眼底,心中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

秦衍對秦默的感情,注定隻能是孽緣。他若是遲遲不放手,到最後隻能釀成大錯,到時還的不光是他自己,還有秦默。

可惜,秦衍似乎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

秦衍的目光如此濃烈,秦默如何能沒感覺到。隻是,他依舊頭也為抬,目光定格在手中的茶盞之上,神情清澈,然而眼底,亦籠著看不透的濃霧。

秦衍恨恨地一咬唇,低了頭跟在王夫人身後走了出去。

公儀音也收回目光,看向方才那女婢,柔聲道,“我們走了。”

秦氏宗主本因為王夫人的失禮而覺得有幾分尷尬,但見公儀音壓根沒放在心上的模樣,不由暗暗舒口氣,示意那女婢領著公儀音趕緊去了。

公儀音在女婢的帶領下也出了前廳。

她不想同先走的王夫人和秦衍撞上,便刻意放慢了步伐。

那女婢知她的身份高貴,自然也不敢催促,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偶爾說兩句逗趣的話,倒也不顯得太過局促和緊張。

走到汀漵池處,遠遠便瞧見池邊站了一個人,衣帶當風,側臉凝重。

公儀音定睛一瞧,不由臉色沉了下來。

等在池邊的那人,正是秦衍!

沒想到自己千避萬避,秦衍倒巴巴找上門來了。

她腳步未停,也沒有刻意地向秦衍走去。既然是他來找自己,自己的姿態自然要做足了,哪裏有巴巴去同他說話的理?

果然,見公儀音的目光並未看向自己,腳步也沒有半分遲緩,就打算那麽從自己身旁走過去了,秦衍的臉色愈發沉鬱下來,轉身看向公儀音道,“站住!”

公儀音眉頭一挑,“你在同誰說話?”

“這裏難道還有別人嗎?”秦衍壓低了聲音惡狠狠道。

公儀音勾唇清淺一笑,看上去並未把秦衍的無禮放在心上,“同自己說話,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秦衍上前兩步攔在公儀音麵前,“你同阿兄說了什麽?”

公儀音嘲諷地一笑,清澈如許的目光在秦衍麵上流離片刻,語氣中亦帶了一絲嘲諷之意,“你這話問得好生有意思,我與阿默是父親,每日要說無數句話,不知你問的是哪一句。”

秦衍瞪她一眼,“別給我玩文字遊戲!”

公儀音睨他一眼,似乎並不想跟他多做糾纏,抬步朝前走去。

秦衍手一伸,有些氣急敗壞道,“你給我站住!我話還沒有說完!”

公儀音終於有些不耐煩了,皺了皺眉頭,“有話就一次性說清楚,我還要去找阿芷呢!”

秦衍看她一眼很快又低了頭,神情顯出終於顯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局促來,“你是不是同阿兄說了什麽關於我的話?不然,他方才為什麽不理我?!”

公儀音嗤笑一聲,反問道,“你覺得他為什麽不理你?我同他說的,都是事實。”

“你!”聽到公儀音這模棱兩可的話語,秦衍愈發急了起來,“什麽事實?你瞎說些什麽?!”

公儀音被他的胡攪蠻纏弄出了幾分火氣,清冷的目光落在秦衍麵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幾莫為。”她突然身子微微前傾,在秦衍耳邊用隻有他能聽得到的音量道,“你既然敢起那些齷齪心思,難道還怕他知道麽?”

“你!”秦衍不妨公儀音居然這般明目張膽地說了出來,臉色頓時漲得通紅,瞪大了眼睛瞪著公儀音,一臉的陰鷙和氣憤。

公儀音擺擺手,示意身後的女婢退後些。

女婢見此,知道和公儀音有話要說,朝公儀音盈盈一福,朝後退了退,靜靜侯立在遠處等著。

公儀音這才懶憊地看向秦衍,“說吧,你今日特意在這裏攔截我,到底想同我說些什麽。”

見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秦衍心中的怒火達到了鼎盛值,然而滿腔的怒意對上公儀音那清澈得仿佛能映出自己倒影的眼眸,心中的怒意忽然又熄了下去。

他恨恨地喘了幾口粗氣,待心緒平靜下來,方才抬眸看向公儀音,“阿兄知道我的心思了?”

公儀音淺淺一笑,“阿衍,你阿兄是什麽樣的人,想來你是再清楚不過了。你以為,你的那些小心思,難道能瞞過他的眼?”

聽到公儀音的這話,他的情緒陡然哀涼下來,眼中也再無亮色。半晌,他才怔怔開口道,“那他……他是不是覺得我很惡心?”

公儀音抬頭清冷睨向秦衍,語聲寒涼地不帶一絲感情,“你也覺得,你自己這齷齪的心思很讓人惡心是麽?”

“我……”秦衍語聲一滯。

那日被公儀音發現了自己對秦默的心思之後,他便一直處在惴惴不安的情緒中。他知道自己對阿兄的這種情感很齷齪,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對阿兄的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絲,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心底纏繞蔓延。

從小,他就生活在阿兄的陰影下。

全建鄴的人都知道,秦家九郎驚才絕豔,才貌無雙,可似乎沒有人知道秦家還有個十二郎。

就算有人見到了他,也會不由自主地拿他與阿兄做比較。

他沒有阿兄聰慧,沒有阿兄機敏,他什麽方麵都比不上阿兄。那時的他,心底對阿兄是滿滿的嫉妒。

所以他止不住開始關注他,止不住開始模仿他。

若阿兄今日看了兩本書,那麽他定然要挑燈夜讀到淩晨,隻為比他多看一本。

若阿兄今日寫了十頁字,那麽他定然要練滿二十夜才肯上榻。

後來,阿兄被母親送去了幽冥山。

自己從小就聽說過幽冥山的存在,他沒想到母妃會那麽狠心,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那一刻,他的心似乎似乎被剜走了一塊,那個時候,他才驀然驚覺,阿兄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似乎變了。

不過,他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

因為他忘了,阿兄他是秦九郎,從來沒有什麽事能夠難倒他。

阿兄從幽冥山回來的那天,他遠遠地站在人群中看著他。明明隻是半個月不見,那一瞬他卻覺得恍如隔世。

他看著阿兄,看著他一步一步邁入廳中,看著他周身的光芒清冷如月,再無半分溫度,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那一日後,阿兄對他變得客氣而疏遠起來。

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

可是他心中那團火焰,卻似乎燒得更加猛烈了。他不知道為什麽,他不能容忍別人的目光落在阿兄身上,更不能容忍阿兄的眼中出現別人。

後來,他終於開始發覺,自己對阿兄的情感,似乎早已不是那般單純的兄弟之情。

他漸漸害怕起來。

他知道這樣畸形的情感絕不容忍於世,他怕自己的心思一旦曝光,阿兄對自己僅存的關心都會不複存在。他隻能死死隱藏住自己的心思,隻能斂下自己每一次看向阿兄時那熱烈的目光。

可是,不管他對阿兄的感情如何,阿兄終究還是娶了妻。

而且,阿兄似乎還很愛她。

他見到阿兄看公儀音時那繾綣溫柔的眼神,那樣的神色,他以前從來未在阿兄麵上見過。原來,阿兄不是不喜歡笑,而是……沒有碰到讓他能夠展顏一笑的人。

阿兄大婚的那日,他本想去帝姬府,親眼看看穿著大紅喜袍的阿兄。

那樣的阿兄,一定很美。

可是不知為何,祖父卻將他禁足在了府中。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日,月色很美。

而他,在院中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