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生恩與養恩

回程的車上,不知為何,公儀音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也許是香雪和芳若的遭遇讓她心有戚戚,又或者,是那位神秘的北魏靖王突然出現在了天水郡讓她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不管如何,她卻已沒了來時的雀躍和欣喜。

秦默自然瞧出了公儀音心情的不快,伸手將身側的公儀音攬入懷中,下巴輕輕抵在她鴉青的頭頂上,溫潤開口道,“阿音在想什麽?”

“還在想香雪和孔氏當年之事。”公儀音悶悶道。

“都過去了,阿音就不要再多想了。”

“嗯。”公儀音應一聲,把玩著他修長如玉的手指,隨口道,“阿默,你說阿弈日後再麵對孔氏時該如何自處?一個是生下他便含冤而死的生母,一個是盡心盡力養育他到這麽大的養母,可偏偏卻是養母殺了他的生母。生恩和養恩,他該如何取舍?”

公儀音話音落,卻並未聽到秦默的回話,心下有些好奇,抬了頭朝秦默望去,卻見他目色有些沉涼,低垂了眼睫望著虛無的前方。

她一愣,剛要開口發問,卻忽地意識到自己方才似乎說錯了話。

生恩……養恩……

對秦默而言,日後他也會遇到這樣兩難的境界嗎?

公儀音方才不過隨口一說,並未多想,此時見到秦默這樣略顯寂寥的神情才驀然反應過來,不由一慌,忙坐起身道,“阿默……我……我……”支吾了半天卻不知說什麽的好。

秦默似回了神,低頭朝公儀音笑笑,柔聲道,“阿音,沒什麽的,你不必在意。我想……不管是生恩還是養恩,終究還是要對得起自己的本心才是。”

他的聲音中帶了一絲淡淡的涼淡。

窗外豔陽高照,他的周身,卻似籠了一層淡淡的薄霧,琉璃般通透。

公儀音不知道該說什麽的好,隻得用力地握住他的掌心。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不管日後秦默的真實身份如何,她定要與他共同進退。

隻是……這時的她還沒有想到,這一天竟然來的如此快。

祖宅之事雖了,因北魏靖王之事,兩人心中都有些不安。是以回程便加快了速度,一路車牛不歇,本該五六日的路程生生縮短成了四日半。

到了出發後第五日中午,帝姬府的車隊終於進了建鄴城。

進了城門,再次感受到建鄴熟悉的氣息,公儀音不由深深吸了口氣。

他們總算是又回來了。

原本還不覺得建鄴有多麽好,隻是去了一趟冀州,又去了一次秦州,才發現心中最惦念的地方始終是這裏。這裏有著她所有生活過的痕跡,有著她和秦默過去現在的點滴。

一行人疲憊不堪地回了帝姬府,秦默讓莫子笙和其他同行的侍衛自行下去歇著了,自己則和公儀音往聆音園走去,阿靈和阿素兩人在身後遠遠地跟著。

休息了一會,又用了飯,秦默離京大半個月,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處理,便先出了門。公儀音便叫阿靈喚了寧斐進來。

“屬下見過殿下。”寧斐很快過來了,朝公儀音行了個禮,眼中有淡淡的喜色。

“寧斐,坐吧。”公儀音在正廳中的長幾前坐下,示意寧斐也坐。

寧斐以前是斷不肯坐的,隻是前幾次公儀音都十分堅持,他這次也不推脫,照她的吩咐在公儀音對麵坐了下來。

“我離京這段時間,府裏頭可都還好?”

寧斐點點頭,肅然道,“殿下請放心,府裏頭一切都好。”

“阿染那邊可派人來找過你?”

寧斐搖搖頭,“不曾。”

公儀音微微定了定心,既是不曾,說明阿染那邊應該也一切都好才是。

她想了想,又問起了宮裏的情況,“青櫻青珞那邊可有派人傳信出來?”公儀音臨走前曾吩咐過青瓔青珞,若是宮裏頭有什麽情況,務必要傳信出來讓寧斐知曉,再由寧斐定奪是否需傳信告訴她。雖然她在天水沒有接到寧斐的傳信,但這並不代表宮裏和京裏沒有發生什麽事。

果然,聽到公儀音這問話,寧斐沉默了片刻。

見他這幅神情,公儀音不由皺了眉頭。她最是了解寧斐,每當他露出這種神情的時候,就是心中有事卻又不知該不該說的時候了。

公儀音凝了目色,一眨不眨地盯著寧斐道,“我知道你心中有事,說吧。”

寧斐無奈,應一聲,低頭道,“青瓔和青珞那裏傳了一次信出來,說的是……說的是……”寧斐支吾了片刻,卻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公儀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待要再問,卻見寧斐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條來,雙手捧著恭敬地遞到公儀音麵前道,“殿下還是自己看吧。”

公儀音接過紙條張開一看,臉色頓時黑了下來,眼中閃爍著盈盈波光,顯然內心十分不平靜。

紙條上隻有寥寥數語:

今主上後宮佳麗漸多,主上頭疼寵幸之序,聽信奸人進言,每每到了黃昏,便在宮中坐羊車隨意行走,羊車停於何處宮殿外,主上當夜便寵幸宮中所住嬪妃。不知為何傳到了宮外,人人稱奇,直道羊車望幸之法,古往今來從未有之。

青瓔和青珞是公儀音親自挑選出來的宮女,對於宮中的風向最是敏感,兩人為人亦是機敏機靈。照說,此事本是安帝的私事,是不該報與公儀音知道的,如今兩人卻特意寫了紙條傳信出來,隻能說明這件事情的事態已經發展到了快要失控的地步了。

公儀音將手中紙條攥緊了一團,心中又是憤怒又是不解。

父皇何時,竟昏庸至此了?果然皇家之人多涼薄!

她心中憤憤,抬頭偶然一瞥,卻見寧斐似仍有些欲言又止,不要皺了眉頭道,“寧斐,還有什麽事嗎?”

寧斐點點頭,斟酌著道,“還有一事,並非從宮裏傳出,而是屬下打聽到的情況。”

“說。”公儀音直覺他要說的不會是什麽好事,語聲有些冷凝起來。

寧斐想了想,還是一五一十道,“主上……近日不知因何故,大興土木,修建佛寺,苛捐重稅,導致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你說什麽?!”公儀音大駭,猛地伸手一拍麵前的幾案。

她忽然發怒,寧斐尚好,卻把身後的阿靈和阿素嚇了一條,脖子一縮,受驚般地看向公儀音。

公儀音卻似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態,緊緊盯住寧斐不可置信道,“你說父皇他……他苛捐雜稅導致百姓怨聲載道?!”

“是。”寧斐低垂著頭應下,不敢看公儀音那灼灼發亮的目光。

公儀音“騰”的一聲站了起來就要往外衝去。

“殿下!殿下您去哪裏?!”阿靈阿素見她這般怒氣衝衝地就往外衝,忙上前攔住了她,“殿下您這是要去哪裏啊?!”

“去宮裏,見父皇問個清楚!”公儀音意難平,胸前劇烈地起伏著。

“殿下!”阿素突然在公儀音麵前跪了下來,見阿素如此行事,阿靈雖不知為何,也跟著跪了下來。

阿素跪在公儀音麵前,望著她一字一句道,“殿下要去宮裏找主上,婢子本沒有資格阻攔。隻是殿下如今正在氣頭之上,若如此怒氣衝衝地衝進宮裏去質問主上,主上難免心中不快。您想,主上如今這般行事,定然是受了奸人挑唆,您再這般,萬一被那不懷好意之人趁機向主上進獻讒言,到時候吃虧的還是殿下您啊!就算殿下您要去找主上,好歹也等九郎回來之後同他商議再去吧!”

公儀音看著跪在身前的阿素,她的眼眸明亮如星,看在公儀音眼中,滿腔的怒氣漸漸消了下來。

她歎一口氣,伸出手道,“罷了,你們起來吧,是我太衝動了。”

阿素見狀,也舒一口氣,站了起來。

公儀音轉身又坐回榻上,秀眉蹙成一團,一臉心緒不寧的模樣。

寧斐見狀,也不敢多說,隻起身站了起來。

良久,公儀音反應過來,看向一旁垂首而立的寧斐道,“寧斐,你先下去吧,有什麽事再來告訴我。”

寧斐應一聲,看著公儀音抿成一條直線的唇角,張了張嘴似想說什麽,最終還是咽下,行禮退去。

公儀音歪在榻上,無力地朝阿靈阿素擺擺手道,“你們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阿靈和阿素對望一眼,應一聲是,退了下去,隻不敢走遠,依舊在門口候著,以防公儀音突然叫人。

好在秦默沒有出去多久,很快便回了帝姬府。

進了院子,阿靈和阿素忙迎上前朝秦默行禮,“見過九郎。”

見她倆這忙不迭的模樣,又瞟一眼公儀音房間那緊閉的房門,秦默心中有了幾分猜測,開口道,“阿音怎麽了?”

阿素定了定神,將方才發生的事同秦默說了一遍。

秦默聽了,眸光微閃,抿了抿唇道,“我知道了,你們也不用擔心,我進去同她說說。”

阿靈阿素忙應了,走到門前小聲通稟了一聲,“殿下,九郎回來了。”說著,推開門請了秦默進去。

秦默踏進房中,見公儀音正懶懶地臥在窗邊的美人榻上。

陽光從窗外傾瀉進來,灑在公儀音的身上,她的周身沐浴著金光,散發著通透的琉璃之色。眼神淡淡地看向窗外的景致,帶了一絲憂愁,退去了平日的明朗之色,卻愈發顯出楚楚韻致。精致的下頜微揚,優美的側顏弧線又帶了幾分流光飛舞的媚。

秦默看著她,緩步上前。

公儀音知道秦默進了屋,半晌才懶懶地轉頭看去,輕啟紅唇抬眼看秦默一眼,“阿默,你回來了。”

秦默點點頭,就勢在她身旁坐下,抬手撫了撫她微蹙的眉尖,語聲清潤,“阿音心情不好。”

用的是肯定句。

公儀音知道剛剛阿素在外頭定然將先前之事告訴了秦默,也沒有多說,隻道,“父皇的做法……實在讓我寒心。”

秦默輕輕握住她白皙如玉的雙手,輕聲道,“阿素製止得很對。”

公儀音歎口氣,“我知道,我隻是一時怒氣上湧,沒有控製好自己。”

“我看,後宮之事暫且不說,修建佛寺一事,仍需從長計議。我方才在璿璣樓見子琴時,她也同我略提了此事,我已經讓他去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待了解清楚之後,我們再打算下一步不遲。”

公儀音有些疲憊地點了點頭,“便按你說的辦吧。”

“隻是……你如今從天水回來了,主上那裏,是必然要去的。明日我陪你進宮如何?”

“好。”公儀音輕輕應了,隻覺心中一陣涼意襲來。

明明窗外豔陽高照,她卻覺得心裏有些冷。

秦默握了握她的指尖,憐愛地撫了撫她臉頰的肌膚,溫聲寬慰道,“阿音,我知道此刻你的心裏一定很亂,我隻想讓你知道,不管日後發生什麽,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他的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清晰地鑽入公儀音的耳中。

原本故作堅強的眉目在這一刻突然軟了下來,心中的委屈之情就像決堤的河水一般泛濫上來。她眼角一濕,撲到了秦默懷中,緊緊錮住他的腰身,有些疲累地閉上雙眼,有涼涼的淚珠自眼角滑落。

秦默輕輕歎一口氣,知道公儀音這會子因安帝這些日子的作為而心裏難受,雖則心中憐惜,卻也想不出什麽合適的話來安慰她,隻得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讓她在自己懷中安靜下來,一麵又掏出帕子替公儀音輕輕拭著淚珠。

果然,在秦默懷中躺了一會,公儀音方才複雜起伏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她接過秦默手中的帕子,將眼角殘存的淚珠擦幹,從秦默懷中退了出來,深吸一口氣看向秦默道,“阿默,子琴那裏可有什麽消息?”

聽到公儀音的問話,秦默的目光下意識閃了閃。

公儀音心中一緊,緊緊凝視著秦默的神情,目光也變得冷靜起來,“阿默,子琴是不是打探到了什麽?”

秦默避開她灼灼的目光,神情悠遠,轉頭看向窗外。

窗外樹木隨風輕搖,淩霄花架下的秋千也在風中輕輕擺動著。春暖花開,枝繁葉茂,太白山石下的清泉中那幾尾遊魚正在歡快地遊曳著,一副生機勃勃的景象。

一切仿佛都還是從前的模樣。

可秦默知道,盡管如此,很多人和事,已經漸漸開始走上與從前全然不同的軌道。

見秦默不出聲,公儀音心中不免沉了幾分。

她與秦默一路走來,大大小小的事也經過了不少,秦默從未對她有過隱瞞,今日卻這般吞吞吐吐,隻能說明……他心中藏著的事那件是關係重大!

他方才分明是去了璿璣樓,這段時間……他吩咐璿璣樓查的事也隻有北魏靖王一樁了,難道……這事起了什麽變故?

公儀音心神不定,隻得緊緊凝視著秦默精致的側顏,抓住他手臂的手指不由自主收了收。

片刻,秦默轉回目光,眼神中帶了一絲看不懂的神色,仔仔細細看了公儀音一番,忽而沉涼開口道,“阿音,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了……你會怎麽辦?”

公儀音先是一愣,有些不明白秦默這話的意思。

她微狹了一雙雪瞳,將他方才那話在心裏細細咀嚼了幾遍。他不再是他?這究竟是何意?

公儀音皺了眉頭,本欲出聲發問,然後目光觸及到秦默帶了些涼意的眼神時,忽然腦中一道靈光閃過。

難道……秦默……說的是他的身世?莫非……他的身世有什麽進展了?

可是……他方才出去不是為了北魏靖王之事麽?緣何又扯到他自己的身世上去了?

除非……

公儀音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想,頓時將她驚在原地動彈不得。

除非……

秦默的真實身份與北魏有關?更有甚者,有可能同北魏皇室有關?

題外話

好了……秦九的身世快粗來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