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前世故人

?秦默和荊彥的目光同時落在公儀音的身上,等著她開口繼續往下說。

“在櫳梅園那麽多人的情況下擄走王韻需要承擔一定的風險,幕後之人定不會自己下手。王韻身量並不算嬌小,就算是下了迷藥,普通宮婢也不可能製住她,這說明當時擄走王韻的應該是內侍才對。而放眼整個皇宮,有機會接觸到生當歸的內侍,便隻有在禦藥房裏當差的了!”公儀音一字一頓的說來,眉眼間一抹沉色。

秦默和荊彥讚同地點了點頭。

公儀音吸一口氣,接著道,“在禦藥房裏當差,身形高大,而且……手背上還有被抓傷的痕跡。這麽多線索下來,應該很容易就能辨認出對王韻下手之人了。”

荊彥長大了嘴巴驚訝地看著公儀音,沒想到她這麽快便抽絲剝繭地找出了線索,心中頗有些敬佩。

“那……我們現在要入宮去捉拿此人麽?”

“皇後有可能在那名內侍動手之後便將其解決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想……還是先派人去禦藥房打探打探,看最近是否有離奇失蹤之人,若無,我們再進宮也不遲。”秦默道,眉眼間一抹沉思之色。

“阿默考慮得周全,那便就這樣辦吧。”公儀音長長吐盡心中濁氣,不知為何,心情依舊沉重,絲毫沒有因找到了線索而有一絲輕鬆的感覺。

她轉頭看向窗外,陽光漸漸西斜,柔和而繾綣的光芒灑在她的臉上,眼中浮起一絲淡淡的落寞之意。

秦默看在眼底,眸光微蕩。

“好了,阿音,忙了一天你也該累了,我們先回府吧。”他溫聲開口。

公儀音收回目光看向秦默,觸及到他眼底的微光,麵上浮起溫柔的笑意,乖覺地點點頭道啊,“好。”

兩人目光纏綿,旁若無人,直把荊彥看尷尬了去,心裏一陣腹誹。兩人婚前就經常恩恩愛愛秀他一臉,婚後就更加肆無忌憚了,隔著三尺開外就能感到兩人周身湧動的奇妙氛圍。

他咳嗽一聲,“那……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些工作還沒做完。”

秦默似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唇微勾,語聲清淡微一頷首,“好。”

聽到秦默的答複,荊彥朝公儀音笑笑算是打過招呼,然後推開門匆匆離去。

見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公儀音忍俊不禁,同秦默對視一眼瞧見他眼中的戲謔之情,還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語帶笑意道,“阿默,我們下次是不是該在他麵前收斂些了?”

秦默卻霸氣地將她往懷中一摟,一本正經道,“當然不,該怎麽著便怎麽著。他若心生羨慕啊,便自己早日成家吧。”說著,寵溺一笑,“走吧,回家。”

回家兩個字從他口中輕緩而出,卻似一隻小錘子,輕輕地敲在公儀音的心窩,忍不住輕輕一顫,一股甜蜜的暖流淌過心田,心中充盈著說不出的溫暖。

回家,回他們兩個人的家。

公儀音甜甜一笑,重重點了點頭,“好!”

兩人沒有耽擱,徑直出延尉寺,上了回帝姬府的牛車。

一路上,公儀音還因為秦默方才的話而頗有些心猿意馬,臉上帶著傻傻的笑意,眸光亮晶晶的。流轉的陽光照耀在她臉上,端的是美目盈光。

秦默淺笑著望著她,輕輕將其攬入懷中在額上印下一吻。

公儀音回了神,扒拉著他放在自己肩頭的手指頭玩著,一邊開口道,“對了阿默,我把歸雲閣給你做書房可好?那處院落大,構造合理,而且最重要的是……就在聆音園隔壁。”

微風吹來,劃過秦默的耳畔,又在公儀音耳邊纏綿。他麵上帶著烏衣子弟特有的清俊氣度,凝視著公儀音的眼眸亮而幽深,緩緩點頭,語聲清朗,“好,但憑阿音安排便是。”

公儀音展顏一笑,調整了姿勢窩在他懷中,聞著他身上幽幽寒竹香,心中說不出的滿足。

正在這時,牛車卻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秦默看一眼懷中無恙的公儀音,沉聲問馭車的黎叔。

“駙馬,前頭的路被堵住了。”黎叔恭謹的聲音傳來。

堵住了?

公儀音眉頭微擰,該不會又是什麽陷阱吧?實在不是她太過警惕,而是這些日子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一件件都似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由不得她不多想。

秦默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低聲吩咐黎叔將牛車停在一旁,然後鬆開公儀音,身子朝前傾了傾,挑開車簾朝外麵看去。

透過秦默掀起的車簾一角,公儀音也好奇地往前看去。

暖黃的夕陽下,前方的道路一旁不知為何圍了一堆人,熙熙攘攘議論紛紛,圍觀的人群越聚越多,把道路都給堵住了。公儀音微狹了雪眸仔細一看,發現人群中間似乎跪著一人,隻是遠遠望去看不出在做什麽。

秦默剛要將車簾放下,卻聽得公儀音帶了幾分好奇的語氣響起,“黎叔,再駛近些。”

黎叔依言照做,趕著牛車往前又行駛了一段距離。

車輦停穩,見公儀音好奇,秦默主動替她將車簾打了起來,一邊打趣道,“原來阿音也喜歡湊熱鬧啊。”一般笑著往公儀音麵上望去。

不想,卻看見公儀音麵上盈盈淺笑的神情驀地沉了下來,眼中水波洶湧,似乎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場景一般。

他心底一動,生出幾分困惑,順著公儀音的目光朝前方望去。

因為隔得近了,如今人群中的景象盡收眼底。仔細一瞧,原來人群中跪著的是一位十五六歲的郎君,身上著粗布衣衫,但周身的氣韻卻有幾分清華雋永。他低垂著頭跪在路邊,麵前似乎攤著張宣紙,而圍觀的路人正對他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秦默看了一會,沒看出什麽異樣,剛要轉頭問公儀音看到了什麽。

卻見公儀音猛地起身就要下車,麵上神情肅然而冷凝。

“阿音,發生什麽事了?”秦默拉住公儀音的手,不解出聲詢問。

“我……”公儀音轉頭看向秦默,眼中似有點點晶瑩水花閃爍,眼底的神情複雜而熾烈,帶著幾分秦默看不懂的情緒。似震驚,似悲憤,似不可思議。

她猶豫了片刻,終究什麽也沒說出來,隻低了頭道,“阿默,我要下車去看看。”說罷,掙開秦默的手,匆匆提起裙擺下了車。

看著公儀音近乎倉皇的背影,秦默麵色變了變,沉聲吩咐黎叔在此等著,自己也匆匆下了車。

公儀音費力朝人群中擠去,素來清澈的眸中此時罩滿了濃霧,嘴角也緊抿成一條直線。左推右搡中她好不容易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麵,低了頭看著麵前近在咫尺的青衫男子,眼中情緒濃烈地似要噴出火來。

秦默也擠到了公儀音的身側,伸手護住他,目光朝公儀音望去。

而公儀音,此時正帶著一種晦暗莫辨的神色緊緊盯著地上的男子。

男子烏發高束,用一支青木簪簪住,低垂著頭看不清五官,但下頜線條精致而流暢,雖隻著粗布衣衫,容顏卻顯出一種玉質的光澤。

他的麵前擺了一張宣紙,紙上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長文,大意是家中貧窮,父母雙雙染病身亡,卻無錢入葬,願賣身葬父母,隻求給父母一個體麵的喪禮雲雲。

秦默眉頭緊蹙,又看一眼公儀音,見她死死盯著地上跪著的男子,神情更加嚴峻而冷冽了。

這下秦默愈發不解起來。

心中浮上一個猜想,難道……阿音認識這男子?

他剛要低聲詢問,地上的男子卻似感到有灼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般,緩緩抬頭望來,恰好與公儀音冰冷的眼神對視上,見到公儀音的瞬間,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豔,繼而又似被公儀音眸中濃烈的情緒所嚇住,麵上浮現怔忡之色。

秦默看在眼裏,心中疑色更甚。

看模樣,這男子似乎並不認識阿音,那麽……阿音眼中那麽複雜的情緒到底從何而來?

公儀音沒有注意到秦默狐疑的神情,她緊咬下唇,目光森寒冷厲,似一把尖刀緊緊盯在地上的男子麵上。從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唇,一一掠過,周身散發出森冷之氣。

如果仔細看去,能發現洵墨的容顏,同一人有兩分相似。圍觀中似也有人發現了這點,打量的目光不住在地上的男子和公儀音身側的秦默身上流離。

沒錯,眼前這個麵容清秀的男子,五官依稀同秦默有兩分相似。

而這張臉,公儀音曾在夢中見過無數次,甚至到現在,她一閉眼還能見到他滿身是血目露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模樣。

洵墨,別來無恙!

她以為這輩子因為自己的重生改變了許多事情,也許再也見不到前世的仇人洵墨了,沒想到……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他。

公儀音知道自己此時的麵上神色定然很猙獰,也定然會引起秦默的懷疑,可是她沒辦法控製住自己。

眼見著這張熟悉的麵容再次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她恨不得目光能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將洵墨偽善的麵具剜下來才好。誰能想到,這樣一張人畜無害的臉,最後竟然會做出那等喪心病狂之事?

重生後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她曾不斷勸說自己,也許自己該謝謝洵墨才是,若沒有他,自己又如何能有機會重生一次重新追到秦默?

可是心中總歸是不甘。

如果說公儀音有什麽最討厭的事情,那就是背叛!

不管是因為私心還是因為公儀楚,洵墨背叛了她是不爭的事實,所以,再見到這張臉時,她完全沒法做到無動於衷。

地上跪著的洵墨怔怔地抬頭看著公儀音,自然也發現了她不尋常的目光和神色,眸光微一瑟縮,恭順地低了頭,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宛如新生的幼獸一般,乖巧而惹人憐惜。

公儀音在心中冷笑一聲。

前世,自己就是被他這樣柔柔軟軟的神情所蒙蔽,才會覺得他生不出異心。可是,幼獸也是獸,一旦羽翼豐滿,終歸還是會咬人的!

洵墨垂首片刻,複又抬頭,眼中帶著濕漉漉的神情,看著人心頭一軟。

他緩緩張開略顯蒼白的唇,用一種清空明澈的神情打量著公儀音。他的睫毛很長,微微遮住圓潤的眼睛,流光微閃,看上去特別溫順。

“這位女郎,您想買下小人麽?”洵墨終於開了口,聲音有些許沙啞,並沒有記憶中的清朗。或許是連日奔波身子有些不適,又或許,是為了更加惹得周圍之人的垂憐。

公儀音更願意相信是後者。

因為洵墨從來都是做戲的一把好手。

洵墨等待著公儀音的回話,心中有些許忐忑,攏在袖中的手握成兩個拳頭。眼前這個女郎,容顏窈致,衣著精致,一看便是世家大族的女郎,若自己能伴上她,日後的日子或許便不用再風餐露宿了吧?雖然她打量著自己的眼神頗具侵略性讓洵墨有幾分不解,可洵墨還是不願意錯過這個大好的機會。

公儀音盯了洵墨半晌,終於才清冷地勾一勾唇,目光半分沒有從洵墨麵上挪開,緩緩開口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傅清心。”洵墨恭恭敬敬道。

公儀音微愣,很快意識到洵墨這個名字或許是他前世到了昭華帝姬府上才被公儀楚改的,為的就是讓自己看到他時更能想到秦默。那個時候自己正同秦默冷戰中,這樣態度恭順而麵容精致的洵墨,的確是個利器。

可惜,公儀楚顯然低估了自己對秦默的感情。

公儀音沉浸在前世的回憶裏,神情一時有些恍惚。秦默見她神色愈發的不對勁,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側的纖纖細手。

洵墨的目光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上,不由一愣,目光很快上移,落在秦默清泠的麵容之上,麵上怔忡之色更甚。

南齊雖然民風開放,但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牽手之事非夫妻莫能為,原來這女郎竟然嫁了人了。這麽一想,不由泄了氣,垂了眼睫,不再多話。

公儀音手上一暖,腦中恢複幾分清明。

然而她不願意錯過這麽一個絕好的機會,腦中飛速轉動著。難得今世她竟然搶在公儀楚之前遇到了洵墨,是不是該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以報前世殺幾之仇?譬如,將這般清雅而溫順的洵墨送去小倌館如何?

南齊好男風,小倌館並不少見,如洵墨這般心情溫潤而眉目清雅的男子,必然大受達官貴人的歡迎吧。想到這裏,公儀音突然覺得淤塞的心情好了不少,剛要說話,斜刺裏卻驀地插來一道傲慢的女聲。

“重華,你都已經有駙馬了,還要這等俊俏小郎作甚?也不怕秦九郎吃醋?”

公儀音麵色一垮,冷凝了目光朝旁看去。

沒想公儀楚還是出現了!

她一臉傲色,高昂著下巴,看向公儀音的目光中有幾絲不屑和嫉恨,這樣猙獰的神情,生生破壞了她容顏的嬌豔。

公儀楚這話一出,人群中頓時炸開了鍋。

原本隻是猜測,這會驀然聽公儀楚點出,頓時群情激動起來。重華帝姬、昭華帝姬、還有剛成為重華帝姬駙馬的秦九郎,這麽多平素難得見到的大人物同時出現,讓圍觀的百姓頓時蠢蠢欲動起來,興致勃勃的目光紛紛看向公儀音等人。

同樣感到激動的,還有垂首不語的洵墨。

他雖然麵色看著還算平靜,但心裏早已翻江倒海起來。原來麵前這個神情清冷容顏無雙的女郎竟然是備受主上寵愛的重華帝姬!雖然她已經招了駙馬,但帝姬可不同於普通女郎,府中養小郎的情況並不罕見,單看重華帝姬的姑母賢嘉長帝姬便知道了,不由心中生了幾分心思。

再者,就算重華帝姬這條路堵死了,卻突然又出來個昭華帝姬,似乎對自己還有幾分興趣的模樣,更加讓他“摩拳擦掌”起來,勢必今日要伴上一個金主才是。

公儀音清冷地一勾唇,似笑非笑地睨著公儀楚,“怎麽?阿姊對這小郎感興趣?”

公儀楚原本隻是路過此地,又恰好眼尖地看到了公儀音出現在了人群當中,心中狐疑,這才帶著女婢擠了進來,不想正好看到了如此“精彩”的一幕。

隻是方才光想著出言刺公儀音去了,並未注意到地上的男子。此時聽公儀音提起,方才轉了目光看向洵墨。

這一看,目光一怔,眉眼間流過一抹異色。

這地上跪著的小郎,怎麽看怎麽像一個人。她下意識地朝公儀音身側的秦默瞟一眼,雖然氣質不如秦九郎高華,容顏也不如秦九郎俊美,但身上確有兩分相似的氣質,一時間心猿意馬起來。

對於秦默,公儀楚的心理頗有些矛盾。

一開始,她對他談不上有多喜歡和欣賞。畢竟,秦家是士族之首,秦默又被譽為建鄴第一名士,而在南齊史上,從來沒有士族和皇族通婚的先例,所以她雖然心悅秦默的俊美容顏,骨子裏卻沒有抱過任何期待。

不想秦默卻當眾求娶公儀音,這讓她驚愕的同時,又生了幾分隱秘的嫉恨和不甘。再看秦默時,頓時生了幾分求而不得的欲念。

而眼前這麽一個與秦默有幾分相似的郎君,驀地又勾起了她藏在心底深處的隱秘的渴望。

洵墨是何等精明之人,很快看出了公儀楚眼中的猶疑和潛藏的欲望,心中一喜,緩緩抬頭看向公儀楚,眨巴了那雙清澈的眸子,朝公儀楚磕了個頭,聲音中帶了一絲柔弱,“素聞殿下心慈,小民家中突遭變故,實在不願父母曝屍荒野,才出此下策。不知殿下可否幫小民一把,小民願意餘生做牛做馬報答殿下的恩情。”

公儀楚微有猶豫。

她看一眼公儀音,硬邦邦問道,“重華,君子不奪人所好。你若對這小郎有興趣,我便不插手了。”

公儀音盈盈淺笑,看一眼秦默道,“阿默,本來看這小郎字跡飄逸,想給你做書童的。隻是……如今阿姊既然有興趣,我再替你尋找合適的書童人選吧。”

秦默看著公儀音目光柔和,淺笑道,“好。”

公儀音這才轉向公儀楚,笑意瑩然,“阿姊心善,重華就不跟阿姊爭了。”說罷,看向地上的洵墨,神情終於恢複如常的素淡,“你說的沒錯,我阿姊素來心慈,你入了她府上,便好好待著吧,她不會虧待你的。”

洵墨眸中一抹疑色劃過,顯然還在思考方才公儀音異常的神色。

公儀音卻不再看她,轉身朝秦默清雋一笑,“阿默,我們回府吧。”說著,衝公儀楚微微頷首,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離去。

看著兩人郎才女貌的身影,公儀楚眼中劃過一抹嫉色。她不甘地看一眼地上的洵墨,腦中忽然浮現一個想法,眼見著公儀音和秦默就要走出人群,不再多想,匆匆忙忙拔高了聲調道:

“既然入了我府上,這名字也要改一改才是,重華既說你字寫得好,我看,以後你便叫洵墨吧。”

聽到“洵墨”二字,公儀音眼眸一刺,勾起唇角冷冷一笑,不曾回頭,大步攜著秦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