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仇？報什麽仇？”就在這個時候，張俊的身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張俊剛才激動、憤怒，竟然沒有察覺到有人到來，他急忙轉身，這才發現宗澤站立在他的身後。
“宗澤大人，你為何在這裏？”張俊壓抑住激動的心情，看向宗澤，道。
“你先說說看，你為什麽要報仇？”宗澤道。
原來宗澤早就感覺到張俊的情緒有些不對，一直在派人關注張俊。今天張俊的父親到來之後，張俊深夜衝到了外麵，立刻有人稟報宗澤，於是宗澤也跟了過來。
“建炎皇帝被宣武皇帝殺死，你我都是建炎皇帝的臣子，難道不應該為建炎皇帝報仇嗎？”張俊咬牙道。
“我們既是建炎皇帝的臣子，也是大宋的臣子！現在大宋天下，皇室弟子隻剩下宣武皇帝一人！你要報仇，那就是想要殺死宣武皇帝了！你若是殺了他，大宋的江山社稷怎麽辦？難道你要讓大宋徹底滅亡嗎？”宗澤輕喝道。
“難道建炎皇帝就這麽白白死了嗎？”張俊道。
宗澤沉默了許久，張俊雙眼盯著宗澤不放。
“隻能是白白死了，不然還能怎麽辦？”宗澤歎息了一聲，道。
“你說什麽？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張俊難以置信，道：“我絕不能答應這樣的事情！我一定要為陛下報仇！”
“你若是為陛下報仇，那天下又將大亂！女真蠻夷又會趁機入侵！這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再說了，你手下隻有十萬兵馬，你如何報仇？宣武皇帝手下幾十萬大軍，你是他們的對手嗎？”宗澤道。
“可是，還有你們！”張俊道。
“我不會跟著你一起為建炎皇帝報仇的！”宗澤道。
“為什麽？”張俊憤怒的道。
“國家好不容易一統，天下好不容易有了希望，我不願意再看到國家分裂，不願意再看到希望絕滅！再說了，即使咱們要造反，你覺得士兵們會跟著咱們造反嗎？建炎皇帝都死了，這些士兵為誰而戰？他們早就不願意打內戰了！以前是有建炎皇帝在，現在建炎皇帝都死了，他們仍舊認為自己是大宋的臣民，他們會效忠新的大宋皇帝，而不是跟著我們造反！你用什麽理由說服士兵？”宗澤冷冷的道。
張俊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而且，你的父親雖然來到了這裏，但是你的母親、妻兒都在江南，你不顧他們的生死了嗎？韓世忠的許多親人也都在江南！從江南來的那些將領，他們的親人都在江南！宣武皇帝控製江南，你覺得有幾個人會跟著你一起造反？”宗澤道。
“宣武皇帝當政，我們將來怎麽辦呢？”張俊道。
“我相信宣武皇帝會好好對待我們的，他在關陝的時候任人唯賢，隻要有才能，都能夠得到他的重用。張俊你除了為人有些暴戾之外，用兵之能相當不錯，他不會不用你的。”宗澤道。
張俊感覺到頭腦中一片混沌，他抱著頭蹲在地上，許久才站起身來，隻是雙眼仍舊迷惘。
他一步一步朝著城牆下麵而去，宗澤也沒有攔他，隻是看著他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
※※※
張俊離開之後，宗澤仍舊站立在城牆上。
月上中天，月光灑在他的身上。
他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雖然武藝高強，但是這些年來盡心竭力的做事，身體消耗巨大。
他的頭發、胡子都是花白，他的身體雖然高大，但是削瘦，他滿臉都是皺紋，雙眼中都是血絲！
這些天裏，張俊在忍受折磨，他又何嚐不是這樣？
他就這樣站著，一語不發，周圍有幾個義軍士兵也不敢上來，就在一旁守護。
又過了大概有一個時辰的時間，下麵再次傳來了腳步聲。
隻見王彥和一個青年走到了城牆上。
這青年和宗澤長的有幾分相似，乃是宗澤老年得來的兒子宗穎！宗穎在軍中也有多年，因著宗澤的緣故，他在軍中也有一定威望。
“大人！我們聽說您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有些擔心您，所以前來找您。”王彥來到宗澤的身後，道。
“爹爹，您為何一直站在這裏？”宗穎道。
“你們來了啊。”宗澤再次歎了口氣，道。
“爹爹，您是為了江南之事煩惱嗎？既然這天下已經是宣武皇帝的了，建炎皇帝已死，建炎皇帝的太子都死了，我們也沒有必要抗爭了！我們可以退隱江湖之間，從此不再過問世事，從此逍遙山水，豈不快哉？爹爹您為國操勞數十年，現在也該休息休息了。”宗穎道。
“是啊，大人，公子說的不錯，您不用太煩惱！”王彥道。
“我不是煩惱……隻是在緬懷過去罷了！我出身貧寒，先父先母任勞任怨供我讀書，十年寒窗之後我考中舉人，當時真是意氣風發。之後進京考取進士，考試之時我在文章中抨擊朝政時弊，責罵蔡京、童貫等人，我滿腹的才華，結果隻落得一個同進士出身。之後我到浙江擔任縣令，然後是到山東擔任縣令，這一幹就是二十年！女真崛起，遼國不是女真對手，遼國皇帝來信說‘女真勢大，已占（遼）東京、上京，遼亡必及於宋，唇亡齒寒，自然之理’，他們想要和大宋聯合，一起抗擊女真，誰知童貫卻建議陛下和女真聯合，一起滅遼，之後占據燕雲十六州。女真如此強大，遼國都不是女真對手，我們大宋還不如遼國，我們和女真聯合之後，即使滅了遼國，我們難道還能從女真人手中得到什麽好處不成？我以一介縣令身份上書，陳述利害關係，誰知竟然遭到陛下嗬斥，我這個縣令都幹不成了！”宗澤苦笑道。
“老大人，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王彥道。
“之後女真入侵中原，我在山東、河北招募義軍！再之後建炎皇帝來到了相州，我帶領大軍前往相州，無數人跟著我一起前往相州，包括王彥你當時都是跟著我前往相州的。”宗澤道。
“是！”王彥點了點頭。
“我還記得剛剛見到康王的時候，他英氣逼人，胸懷大誌！開封城破，他不願意援助開封，聲稱義軍絕對不是女真對手，我也讚同這個觀點，我覺得我們隻有臥薪嚐膽，然後才能和女真決一死戰，收複中原。再之後，建炎皇帝在商丘登基，我原以為他將臥薪嚐膽，行勾踐之事，誰知他很快去了江南，到了江南富貴之鄉之後，他變化極大，生活奢侈，大修宮室，不願意北上滅金，隻想和宣武皇帝爭奪大宋皇位！他要和女真聯合，我絕不同意，這些年來，我接連上書三十餘次，勸諫陛下，他隻是不聽。曾經的中華大地，現在變成了什麽模樣？漢唐時代還是萬國來朝，現在卻是什麽蠻夷都可以欺侮咱們！契丹人可以欺侮咱們，西夏黨項人可以欺侮咱們，深山老林中走出來的女真蠻夷都可以欺侮咱們！咱們漢人可是從來沒有這樣屈辱過！”宗澤道。
王彥、宗穎都點了點頭。
“宣武皇帝身在關陝，一開始我瞧不起宣武皇帝，他隻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子，身在亂世之中，這樣的小孩又能有什麽本事？何況還有折可求奸賊存在！誰知宣武皇帝非同小可，竟然是我大宋百餘年來從來未曾出現的明君，以少年之身竟然能夠誅殺折可求，之後總攬朝政，革新政治，親自訓練軍隊，以至擊敗女真！我心知大宋將來還要靠他，於是在長安之戰的時候我救了他一命！年初的時候，也是我答應議和，不願意和宣武皇帝再戰！我不想讓咱們大宋的國力都消耗在內戰之中！咱們外麵有大敵存在，怎麽敢這樣內戰不休？”宗澤道。
“老大人為國為民，我一直是很佩服的！義軍上下對於老大人都是非常佩服。”王彥道。
“可是，我還是對不住建炎皇帝！若是我當日沒有救宣武皇帝，今日也不會有宣武皇帝誅殺建炎皇帝之事！不管怎麽說，我都對建炎皇帝不忠。”宗澤道。
“老大人為了大宋江山，為了天下百姓，所以才做出這樣的選擇！我若是老大人，我早就反了建炎皇帝了！正是因為有老大人在，我才一直留在長安。”王彥道。
“忠者，德之正也。惟正己可以化人，故正心所以修身乃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所做是對是錯，不過如果能夠再來一次，我還會做出那樣的選擇！不過，我乃不忠之人，我對不住建炎皇帝！建炎皇帝已死，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義？”宗澤喃喃道。
“爹爹，您不要再說啦！建炎皇帝倒行逆施，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若是他早聽您的，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宗穎道。
宗澤苦笑了一聲，他輕輕的閉上雙眼，旁邊的宗穎、王彥都看到宗澤身體猛地顫動起來，兩人都大吃一驚，急忙衝了過來。
宗澤的嘴角有鮮血溢出，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額頭還有一層細汗。夏天的風都是熱風，可是這風吹在宗澤的身上，宗澤竟然感覺全身顫抖，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老大人，您怎麽了？”王彥惶恐的道。
“沒什麽！隻是先走一步，我準備到地下去陪建炎皇帝了，向他請罪！我剛剛震斷了心脈，很快就要離世了。”宗澤道。
什麽！
王彥、宗穎都呆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