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屍(上)

那安魂草的效力確實不錯,花九溪自睡下之後,既沒有聽見拉克西米臨走碰門的聲音,也沒有耳聞湘靈失手打碎盤子的響動——連上學記大過的夢都沒做。

負麵後果就是,他起晚了。

是一陣酷寒把他喚醒的。

起身就看見湘靈捧著一摞衣物站在臥室門口:“早,先生。”

“幾點了?”花九溪並沒有賴床的習慣,再者就這樣在**與湘靈對話未免太不尊重,花九溪一個鯉魚打挺就跳到了床邊拖鞋上。

“辰時,八點三十分。”湘靈將衣服放到**就要轉身出門了。

花九溪匆匆將那件一輩子沒穿過幾次的深青色長衫套上,麻利地開始洗漱了——直到他刷第三顆後槽牙的時候,他發現今天是周日。

“唔,湘靈你幹嘛叫我?”花九溪匆匆吐掉漱口水,高聲對外說著。

“今天是周一哦。”湘靈應道。

“我居然睡了一天一夜?”花九溪當真吃了一驚,不成想那幾株枯草的作用這麽大,以後該改改肥料配方了。

“今天是無論如何不能趕到學校了——那輛公車又不能私用。”花九溪一皺眉。

“先生您不用去學校了,反正最近總缺勤。”湘靈走到他身邊,手上已經多了一柄不一樣的雨傘和一口大箱子。

“又請假了?”花九溪問。

“上麵有人特地去那小學校請了長假,以後三個月都停職留薪。”湘靈本來想推推自己眼鏡的,但她一雙手都沒閑著。

“這倒不錯——所以今天咱們有什麽安排?”花九溪知道卸掉一個包袱,馬上會有另一個更大、更沉的包袱遞過來。

“這個…你看我裙子上那個小本了沒?”湘靈最終沒打算讓花九溪自取,把那箱子撂到了地板上——那箱子居然怪叫了一聲。就將那還不及人手掌大的筆記本交到了花九溪手中。

花九溪翻開一看,數行清麗可愛的字跡就映入眼簾了——反正比自己的好看多了。上麵記錄了花九溪今明兩天的行程,花九溪從未產生過這樣一種“我也是重要人物”的感覺。

“這次是麻將館啊?”花九溪合上小本,恭恭敬敬地還給湘靈。

“麻將館、鴉片館本來就經常作為秘密據點。”湘靈說,“烏煙瘴氣、烏合之眾,正好作為掩護。”

“你怎麽不說人多眼雜呢?”花九溪問。

“不會的,在麻將館五裏開外,所有的樹上都安插著我們的蟲卒,不會放過一個生麵孔。”湘靈自信地回答。

“哦哦。”花九溪點點頭。

花九溪正了正衣冠就要走。湘靈叫住他,說:“之前您睡得死,還有件事沒讓你做呢。”

“什麽?”花九溪眉毛一揚,就見湘靈把那口扁扁的箱子舉到他眼前——箱子的合口處是一排牙齒。

花九溪在少廣城是見過這類東西的,臉上馬上現出一種“見得多了”的微笑。

“請讓它咬您一口。”湘靈說。

“我猜猜,是讓這箱子熟悉我血的味道?”花九溪用手捋著那排錯落有致的牙齒邊說,“然後這箱子就隻有我一人能打開了。”

“喀哧”一聲,花九溪五個指頭肚兒都被刺破,白牙紅血,分外鮮明。花九溪忙閉上眼念止血咒。

“沒錯。”湘靈取出自己一方手帕擦了擦花九溪手上血跡,這讓他受寵若驚。

“裏麵裝的什麽?”花九溪問。

“昨天你帶回來的令旗、大印,還有一些文書、契約、秘符什麽的——關鍵時刻能換錢換命,是蟲頭特權的體現。而且經過剛才的‘受血’,它隻認你一個主人了。”

“這感覺不錯。”花九溪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陸吾被設計為腰帶的形狀、隱藏在他青衫之下,外加蟲頭的那把琥珀劍。

一路上看誰都像蟲子,花九溪犯了這樣的疑心病。路人們看他們卻隻以為是普通的主仆二人,並未在意。

就這樣到了一處油黑破陋的小室之前,能從虛掩著的門中看出其中有好些紅著眼的賭徒——這肯定是從晚賭到早的。

花九溪二人排門而入,湘靈受不了這種舉座皆狂,嘶吼亂叫的調子,一雙娥眉微蹙。

花九溪正四處巴望間,就被湘靈引到後院的一處水井前,對方命令他跳井。

“跳井就跳井吧,我怎麽又有一種豬八戒的感覺?”花九溪望了望這一汪不見底的黑色,顧不得許多,捏著鼻子“噗通”跳了下去。

沒有濕透的感覺,也沒有呼吸困難。花九溪身邊那種黑色的物質不知是什麽,他在裏麵稍稍移動了兩下,就仿佛又回到了那後院,眼前則還是那口井。

不一會湘靈也從井中跳了出來,花九溪初還以為會是一條小龍,見還是個少女身姿,一陣失望。

“先生發愣看我做什麽呀?回那麻將館去~”湘靈打發他。

“這兩個地方,是鏡像麽?”花九溪才注意到此間的太陽是黑色無光的,天空也泛黃而非青青碧碧的。

“沒錯,那井中類似水銀的東西,能把地上的情景鏡像複製——我們現在其實算是倒立行走,雖然感覺不出來。”湘靈解釋說。

“也就是說,這裏一切陳設,其實都是那種黑色的物質咯?”花九溪問,湘靈點點頭。

“它最大的作用是複製,即使地上的據點被蕩平,也能依靠這東西馬上複製出一模一樣的。”湘靈說,“當然,僅限於外形。”

回到麻將館,還能聽見那些小方塊碰撞的聲音——原來是翩翩、羅越和朱天、唐辛子在搓麻,花九溪便打了聲招呼。

“在呢!”幾人異口同聲,但都沒放下手中牌局,花九溪倒是感到一陣親切真實。

“這是個外人找不到的僻靜地方,想說什麽做什麽都可以,不必拘於虛禮——再說我們江湖人也不講這些。”翩翩笑著說,擲出一粒骰子。

“哦。”花九溪就自尋了一張凳子坐下。

“花爺會麽?”隻見羅越嘴裏叼著根旱煙這樣問著。

“我?我不會……”花九溪覺得,任何時候回答這兩個字都挺讓人尷尬的。

“那好,湘靈丫頭也不會,你倆正好一對。”羅越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們家沒人玩兒這……”湘靈半道截住了對這種遊戲的某些刻板偏見。

“那個…咱們什麽時候說工作的事?”花九溪怯怯地問。

“在這就可以,大家腦子正是活泛的時候,討論出來的東西準保可行。”朱天嘴叼著的是一個煙鬥。

花九溪心想自己這個蟲頭當的真是毫無尊嚴,問個事還得這樣眼巴巴的,剛想抱怨幾句就見湘靈一隻手擺過來——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好,我說了。”花九溪清了清嗓子,“我們先明確下我們行動的目的——”

“目的當然是消滅敵人,把他們全部殺掉。”羅越不假思索地答道。

“話是這麽說。”花九溪說,“但敵人又不是木頭人,不會站在那裏叫你打。而且要時刻防止他們的顛覆活動。”

他說話的聲音本來就不大,這下又被一群人你來我往的呼喝隔斷了,花九溪一陣皺眉撓頭的。

湘靈見狀,默默地起身,觀察這幅牌局。

“現在勝敗如何?”她輕聲問。

“羅越妹子輸得最多,眼看就要把褲子當了。”朱天笑著說。

“我可憐的姐姐,我不會讓你失掉褲子的。”湘靈輕輕拍了下羅越的肩膀,對方身上頓時一冷——她的身體對湘靈有一種恐怖的應激反應。

“小湘湘要代我玩一局?”羅越借坡下驢,起身退出了這個牌局,“我們賭人頭的,我已經輸了五六百弟子了。”

“你今天運氣是不怎麽樣。”翩翩說,“不過讓湘靈這個素人來替你參戰——未免無情。”

“大家把規則告訴我就可以了。”湘靈接過了羅越的位置,翩翩見她是認真的,便簡單訴說了下。

花九溪也一陣好奇,不知湘靈的手段如何。

牌局進展極快,約摸過了兩個小時,湘靈就贏了超過一千人頭。眾人認賭服輸,心想這丫頭真是鬼神莫測,當即索然無味,紛紛聚攏到花九溪身邊,聽他講演了。

“這下又欠了湘靈人情,不知該怎麽還咯。”花九溪心想,“不過人情太大,也就代表不用還了。”心中馬上又暢快起來。

湘靈則依舊麵無表情。

“諸位,我們現在雖然知道敵人會在山城舉行外交密會的時候下手——但跟捕風捉影也差不多。”花九溪見幾人一離開牌桌,立刻安靜端正起來,幾雙眼睛(複眼?)齊刷刷地望著自己。

他知道,這不是因為他是什麽“蟲頭”,而是因為比起在座各位,更熟悉日本妖怪罷了。

“我們至少得確認敵人的人數、基本情況——還有他們的行動計劃。”花九溪說,“因為敵人在我們這一帶可用的資源不多,所以我猜他們會從外界屬於人員和物資。”

“我知道了!”羅越舉起手來,“我們要盯緊那些交通要道,看有沒有敵人混進了。”

“不錯,這正好是羅越你能夠得著的地方。”花九溪說,“據我所知,東洋妖怪並沒有像少廣城神道那樣瞬息萬裏的交通方式。因此,他們無非是走尋常的水陸空途徑。而你們知道的,我們國家沒什麽鐵路線——域外的貨物主要依靠長江水運,而如果敵人數量龐大的話,肯定是依賴這條路線。”

羅越點點頭:“這樣,我會派手下弟子們日夜巡視各個碼頭。”

“可惜精通望氣的人並不多。”花九溪說,“而敵人如果混雜在尋常貨物裏,大家是不能像人類那樣檢查的,這就是第一個困難。”

“然後是空中,日本妖怪能飛行的不在少數,這個也得有勞羅越你了。”花九溪說,“如果偵測到了敵人,也不要跟他們正麵衝突,記錄下他們的路線和行蹤就好了。”

“那個,蛾子也是會飛的啊。”翩翩說,“羅越把這麽多功勞獨吞並不好。”

“嗯?這麽受累不討好的事……”花九溪問了一句。

“看來酉司的人又沒跟花爺你講。”朱天手裏刷著幾枚骰子,“天下哪有白出力的事呢?我們每個人出多少力,將來跟朝廷討價還價的底氣也就有多少了。”

花九溪點點頭,心說畢竟幫會也是無利不起早的,哪能憑一腔熱血就去替朝廷賣命呢?

“不過我們的朝廷是個連各路草頭王都收拾不了的窮朝廷……”花九溪皺了皺眉頭。

“這個,再窮的朝廷都有東西可賣,花爺你應該明白。”朱天意味深長地一笑,“比如老年間的鹽引、茶引,又或者專門批出一塊屬於蜾蠃會的法外之地。”

花九溪一點即通,並不再多追問了,便說:“那很好,大家都盡力禦敵吧。我繼續說,目前在山城有些東洋僑居的妖怪——這一類人似乎沒有經過排查,他們之中必定會有作為外敵援引的,所以也要看顧起來。而在我們草草拉起這支隊伍之前,敵人的先遣隊怕是已經來了……”

“這個,華先生你不必著急。”唐辛子到此終於發話,他的語調遲緩沉穩,十分有力,“如您所說,我們蜾蠃會也不是木頭人。地界上來了什麽生人,還是有所記錄的——雖然並不成體統。”

花九溪點點頭,說:“這樣吧,唐大哥,先建立一個簡易的情報網絡。它大致是這樣的,每位窟主選派一些得力的弟子,這幾位弟子要分別與你們單線聯係——他們彼此並不能知道各自的任務。這些弟子之下,又要專門派出一些人定時在某地某地進行觀察記錄——單純把所見的口述下來就行。每三日集中整理一遍,然後集中上繳。”

因為花九溪知道蜾蠃會這種組織的成員個體,往往是很難約束的,故而極難維持一個像樣的情報體係,便將要求降得極低。他的話並不難理解,以唐辛子為首的幾人一致同意,當天便要著手處理此事。

花九溪本人則體驗了一把“運籌帷幄”的快感。

諸人接過花九溪的令旗,各自散去,至於他們的執行力度到底有多大,那就不清楚了。

花九溪又命唐辛子選一些貌類兒童的心腹小妖,投送到聖心中學內為蛭子打下手,平時四處巡視以保護學校中的孩子們。這些小妖的資料都被反複核對,最終經由花九溪親自麵試。

畢竟如果小孩不是傷於敵手,反而本我方的妖怪吃了,這可是天大的一口黑鍋。

處理完這些事宜,又通告酉司,請求他們將可疑、古怪的案件,都投報到花九溪新近成立的行動小組內——該小組的地點位於花九溪臥室床邊的書桌上,包括花九溪“一家”和蜾蠃會的窟主們。

就這樣悠悠過了一個禮拜,花九溪手頭也接了幾個案子——雖然都被查明是妖怪做下的,但與東洋妖物並無瓜葛。人的耐性是很容易被消磨的,花九溪隻得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喪失鬥誌。

好在破獲了這幾個案件,其中很有一些苦主是有錢人。比如一個被鱉精迷惑的少爺,在花九溪把鱉精燉湯之後,他的老爹——一位甘蔗大王不止送了好多大洋。還拉來十幾車白糖。

花九溪就把那些白糖堆在院子裏,與四鄰分了。隻可惜一陣急雨過後,散裝的糖霜都化成了甜水。

“真是行動即有三分財氣,再有幾樁這樣的案子,我就能頓頓下館子咯。”花九溪對湘靈說道。

“湘靈你希望我和拉克西米送你什麽禮物呢?”花九溪問她。

“先生為什麽突然說這話?”湘靈正在掃地。

“呃…因為你為大家付出了這麽多。”花九溪說,“我們聊表心意也是應該的。”

“我們龍眾一般是五月節送禮物,眼下還沒到日子。”湘靈說。

“端午節麽?”花九溪說。

“嗯,到時候,我們會把金銀珠寶包在葉子裏送人。”湘靈用手指支著下頷,望空回憶道,“你們好像把這東西叫黍角——還是粽子什麽的?”

“原來是這樣,我們是拿來吃的。”花九溪問,“那你們五月節吃什麽特殊食物呢?”

“人。”湘靈說,“不過已經有年頭不這麽做了——因為總有一些法力高強的人為此跟龍眾對著幹。比如許真君,薩真人什麽的,煩不勝煩。所以就下了一道令,不再吃人了。”

這話聽得花九溪心驚肉跳。

“先生在怕什麽?”湘靈說,“我年紀太小,在我出生的時候,全家已經將近一千年沒吃人了。”

花九溪這才安心,就聽一陣電話聲響了起來,湘靈一把接過。實際上花九溪不大願意湘靈經手這項家務,因為她這樣冷言冷語,秉氣高傲的樣子,說不上三句話往往對方就掛斷了。

“哦,好的,我這就轉達。”湘靈撂下聽筒,對花九溪說,“錢局長打來的,說有一件極古怪的凶案——”

“好,我們這就去。”花九溪穿上一件老舊的風衣,一出門見外麵雨勢極大,湘靈的大傘剛好排上用場。

小車開到案發地點,就有好多便衣封鎖了現場。這是一處較為高檔的住宅區——按旁人的話來說就是“沒一個穿短打的”,租客都是些知識分子、政府公人之類。雖然深處鬧市,往來人員的成分卻比較單純,故而調查難度應該並不大。

可惜這場大雨會衝走很多證據。

見到這對奇怪的男女正往案發樓層闖入,一個警員即刻上前把他們攔住。花九溪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木質的名片來,那警員一見便不在盤詰,兩人順著他手的方向上樓了。

穿過幽深的樓梯,便來到死者所在的房間。

這時代哪裏都亂哄哄的,死個把人根本不算什麽稀奇事——可此事又恐設計妖異,故而警力布置外緊內鬆。外層眾多的人員主要起攔截可疑分子及清除觀望人群的作用。而真刀真槍來調查凶案的幹警並不多。

守門的探長得知花九溪等人的到來,早已等候多時了。耳聽“嘚嘚嘚”的上樓的聲音,一個年輕小子和一位西洋女傭打扮的姑娘就露頭了。

“是花九溪先生麽?”探長問。

“是我,辛苦辛苦。”花九溪抱拳說著,看這位探長的年紀也不大,大約三十出頭,一頭黑亮的卷發,濃眉大眼的,下巴上有刮胡刀造成的傷口。

“見麵道辛苦必定是江湖——”探長說。

原來這一時期沒什麽專業的警官學校,大多數探長都是依靠自己豐富的社會資源上位。像眼前這位,就是跟當地極大幫會團夥都有交情——當然他本人也是個才智之士。

“在我看看死者之前——能不能簡單介紹下情況?”花九溪問。

“您真是直接。”探長把身子靠在門框上說著,“反正樓裏這幾個兄弟一會也要撤了。”

“此話怎講?”花九溪問。

“我已經用傳令蜂招呼白壘過來了,一會這一樓層就會被蜾蠃會接管。”湘靈小聲說,“事出緊急,沒來得及跟你商量。”

“沒事。”其實花九溪多多少少對這種“先斬後奏”的行為有些介懷,“探長您可以繼續說。”

“我們接到的命令就是等到叫花九溪的人出現時自動退出,所以那姑娘做的沒錯。目前所知,死者是三年前租住在這間屋子的——平時過著深入檢出的生活。”

“從他的遺物中發現了大量的稿件,這些證據表明他是本市一位小有名氣的作家和時局評論家。而且也證實了好幾個筆名其實背後隻有一個人的真相。”

花九溪皺了皺眉頭,“這些並不怎麽必要……”

“目前控製住的有死者的房東以及四鄰,審查還在進行當中——而死者的其他遺物尚未得到有效封存——您可以看一看。”

“就這些?”花九溪瞪大了眼睛。

“就這些。”探長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