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閑談(上)

“怎麽坐在地上呢?”一個毫無波動的女聲響起,不是湘靈還是誰。

“是你慢了呢,還是豹子太快了呢?”花九溪笑著問她。

“距離你騎上去到現在,不過十分鍾。”湘靈掏出一塊懷表說,“人在無聊痛苦的時候,就會覺得時間變慢了。”

“是了,不過經過那些眼花繚亂的事。現在再看這人去樓空的樣子,真不知道說什麽好。”花九溪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褲上的塵土。

“如果不神出鬼沒,那還叫秘密結社麽?”湘靈說,“我知道馬廄在哪裏,這次就要使用蝗馬了。”

花九溪捂了捂肚子,心想再顛下去,那當真受不了。

“先生餓了麽?”湘靈問。

“是有點餓。”花九溪胡亂應了幾句,就隨湘靈去牽馬。待到回到自己府邸,已然晚上七八點鍾了。

花九溪拿鑰匙開門——鑰匙當然不是普通的金屬製品,而是一根蘿卜。

瞑童恐怕睡了,他與湘靈不約而同地放慢腳步。湘靈一進門就輕輕將那雙高跟靴子換掉。

就見瞑童手裏拿著那冊打開沒幾頁的童書,仰麵直接睡去了。湘靈向花九溪使了個眼色。

然而花九溪並不能透過她那鏡片看出什麽信息,隻見湘靈極溫柔地把瞑童抱起,才知曉她的意思。

“湘靈姐姐,你回來了。”瞑童睜開了雙眼。

“是,我回來了,少爺。”湘靈說。

“爸爸呢?”瞑童又問。

“我在這——肚子餓了沒?”花九溪問,不過轉念一想,就算是這樣,自己也不是負責做飯那一位。

“沒~我其實不太需要吃東西。”瞑童說,“你們很累了吧,那也早點休息。”

“這小孩真是乖得不像話。”花九溪說。

湘靈將瞑童送入臥室哄他入睡,隨即便回到花九溪處,侍立在他座椅旁邊。他猜度花九溪必然有事留等她商議,況且,晚於主家入睡也是女仆的責任。

花九溪見她回來,一陣安心,就喚了她一聲。

“在。”湘靈雙手搭在身前,亭亭而立。

“你猜我要問你什麽?”花九溪覺得直視這姑娘頗為尷尬,於是手裏拿了個蘋果擺弄。

“先生是要詢問關於蜾蠃會那些人的事吧。”湘靈答道。

“當然,老實講,眼下蜾蠃會中我能依靠的人隻有你了。”花九溪生怕這話一出,湘靈會多心。

但湘靈居然點點頭:“這也是蟲老爺子央請我父王的原因之一——我算是與蜾蠃會利益糾葛最小的一位頭目了。”

花九溪“嗯”了一聲。

“雖然名義上擔任一位窟主,但我除了蜾蠃會原有的會員及我家為充門麵拉的一千人之外,並沒繼續經營發展……”湘靈說。

“他們主要看重你的身份吧。”花九溪說。

“是這樣,所以也沒什麽人約束我。”湘靈不知道在“約束”之前是用“敢”還是“能”字好,“我麾下的事務,多是蜾蠃會自己派人打理。也就是說,我同時也使不動蜾蠃會的人馬。”

“幸好你父王摻了一千沙子,這也算蜾蠃會的人,而且是你的親兵。”花九溪笑著說,“到底是怕姑娘受委屈。”

這話聽得湘靈又高興又嬌羞,花九溪沒注意到她臉上的緋雲:“也就是說,我算半個局外人——這樣正好能助你行動。”

“話雖如此,但我想聽聽你的看法——關於我們的任務,你本心想不想參與呢?”花九溪說,“就拿我說,我本人是個好吃懶做的貨,這次也是硬著頭皮上。但一想到這是在抵禦外辱,拱衛大家,那無論如何也丟不下這副擔子的。”

“我隻是依令行事罷了。”湘靈說,“雖然不能理解先生那種書生式的家國情懷,但是,我開始喜歡你們一家人了。尤其是,我願意為少爺去戰鬥,就這樣。”

“那樣也很好……不過我到現在都很奇怪的一點是,湘靈你明明是個公主,為什麽要做女仆呢?”花九溪說。

“這是我的功行。”湘靈隻回了這麽一句,便陷入了片刻的沉默。花九溪再次碰了釘子,心想以後再不提這事了。

“下麵我們就得說說蜾蠃會的具體情況了。”花九溪說。

“知無不言。”湘靈說。

花九溪知道湘靈有著超常的記憶力,從她口中肯定能獲得第一手而且高度準確的數據,這可比可能經過造假的圖籍有價值多了。就先問蜾蠃會的人員構成。

“蜾蠃會如你所見,是一個涵蓋了各種族類,各個區域的秘密幫會組織。但它的地域分布,是以中國西南,也就是長江上遊為主的。在西南幾省,凡蟲類妖怪,大多是要加入蜾蠃會的,其中又以男性妖怪為主。幫會內部實行一種年課製度,每個人都要以一個太陽年為周期,上繳部分財產。而這部分財產是用來救助老弱同門的。”

“嗯,早期的秘密結社本來就是互助組織。”花九溪說。

“蜾蠃會的資金很多,有專門的機構負責打理這些財產,於全國各地建立自己的商業及情報網絡,以攫取更大的利益。目前主導這方麵的就是蜘蛛怪朱天……”

“如果不繳年錢,會怎樣?”花九溪比較好奇這個。

“會上會催討三次,如果三年不繳,那就被視為退會了。但一旦退會,那基本就被視同蜾蠃會的敵人——天下共擊之。為了應對這種情況,蜾蠃會有專門的執法機構,被稱為‘守宮’,這個機構既是對內的執法力量,又是對外的武裝力量。唐辛子便是作為大守宮,成為了蜾蠃會實際上的最高權力者。”

見花九溪沒問其他的,湘靈繼續說,“從三住弟子開始,會員必須選擇一個窟加入,同時認下自己的師父。這裏的情況就又複雜許多了——”

“我大致明白了,跳過這一節吧。”花九溪說,“我想聽聽其餘幾位窟主的事情。”

湘靈點點頭:“窟主們,屬於昆字科的幾位自然是一夥,其餘的我,嘉欽,羅越則都是各自獨立的。我已然說過唐辛子與朱天了,這兩位是威震西南的大蟲妖,事跡也很多。如果先生你留心打聽,應該聽過他們早年許多故事。”

花九溪迷迷糊糊的印象中確有一位螳螂精一位蜘蛛怪,經常在妖怪的茶館書場裏提及。但他平日還是與人類打交道為主,故而這類傳聞還是了解得少。

“白壘屬於一種叫巨人白蟻的妖怪,這位白壘先生同時加入過好多幫會教門什麽的——”

“等等,蜾蠃會允許這樣麽?”花九溪問。

“人類中不是也有同時在會、在教、在理的嗎?”湘靈倒覺得他這發問天真了。

“哦哦,也是。”花九溪說。

“他主要是經營木器,是個巧匠,經常弄出一些能跑能飛的東西。南洋印度一帶,都求購他的佛像,故而他入蜾蠃會,多半是為了拓展銷路。這人是個老好人,不好爭競的。”湘靈說。

“翩翩姑娘也不是尋常蛾子,到時先生就知道了。她麾下有許多戲班酒肆一類的產業,是蜾蠃聯係人類社會的大員,也是憑這一點升任窟主的。”

這話說完,花九溪心念一動,那翩翩那裏應該會有很多可愛的女孩。湘靈隻見他愣了一會,還以為他要問什麽。

未見後續,湘靈又說道:“羅越的據點你也能猜出來——最大的那個水陸碼頭。而且她手下人多將廣,兵鋒極盛,再加上數一數二的機動能力,是蜾蠃會內部最大的一座山頭。羅越本人瘋瘋癲癲,曾經為了搶奪南方的水道,捋我父王的龍須——”

“結果呢?”花九溪明知故問。

“自然是铩羽而歸。”湘靈語氣一陣輕快,花九溪已經摸透了,湘靈的家族自豪感很強,如若誇讚這一家的龍子龍孫,比誇她自己還有用——雖然花九溪好像也沒誇過她,不敢。

“她與我們戰戰和和的,實則我們看她就如耍猴一樣——雖然我小時候還被她抱過。”湘靈倒是揭了自己一段黑曆史。

“後來你就打傷了她?”花九溪一陣莞爾。

湘靈不答,繼續說:“嘉欽大哥,跟我性質類似,也是當門神用的。他長期在西方大雪山、靠近印度那一帶苦修,作為護法神保衛當地佛寺安全。雪域的魔物基本都跟他交過手,而他罕見敗績。嘉欽是在他父親虹化之後,接替他以個人名義加入蜾蠃會的。”

“為什麽呢?”花九溪一揚眉毛,“我看不出這樣一個清淨居士憑啥要跟烏煙瘴氣的幫會打交道——而且是世襲的。”

“雪域苦寒,當地人諸多物資都要從口內輸入——妖怪也是如此,嘉欽一族父子相承入會,就能維持住一條穩定的商業關係。不過,他本人隻負責關鍵時刻站場罷了。”湘靈答道。

“果真一切都是生意啊。”花九溪攤了攤手。

“萬類霜天競自由嘛。”湘靈說。

花九溪幾乎要跳起來:“你也知道這詩?”這真是很讓人激動了。

湘靈倒是很奇怪:“你忘了我名字第一個字是什麽了?這詩人正是我的同鄉啊。”

花九溪正想接對一句,忽聽門軸一聲吱扭,來人步子輕盈。

拉克西米一手提包一手托著隻紙盒回來了,湘靈恭恭敬敬道了一聲:“夫人好。”

“我帶了蛋糕回來,大家要不要嚐嚐?”拉克西米先將那紙盒放在幾案上,再把風衣搭在衣架上。

“今天回來這麽晚?”花九溪餓壞了,打開那盒子,見是切好的奶油蛋糕,計算好預留的數目後,自顧自捏起來吃了。

“是啊,因為最近對外的事務越來越繁雜了,人手有些不夠用。”拉克西米檢視了一下自己包內的文件夾,確認沒有遺漏就把它收拾起來了。

“可惜工資不會長的。”花九溪說。

“我隻是臨時編外人員,本來就沒有工資。”拉克西米說,“所以他們才配了一個‘顧問’的頭銜。”

“這名號聽起來夠唬人的,不過會那麽多西方語言的人畢竟不多。”花九溪說,“能者多勞了。”

“也不是很累……隻是有些無聊罷了。”拉克西米笑笑說,“快深夜了,你們倆為什麽不睡呢?”拉克西米當然對倆人沒有任何猜疑。

“當然是在議事咯。”花九溪說。

卻是湘靈見時候不早,拉克西米二人要空出些獨對時間,便胡亂認領件家務退下了。

“湘靈——我一會把蛋糕給你送去。”拉克西米朝她背影說道,回頭便問花九溪:“今天累嗎?”

“你知道我出去了?”花九溪說,這倒不出所料。

“本來就是計劃的一部分嘛。”拉克西米說,“而且湘靈的身份——我知道的也比你要早。”

“是啊是啊,你已經擁有西王母的感知力了。”花九溪把頭靠在椅背上,一副頹然的樣子。這種“隻有我是個廢物”的感覺並不怎麽樣。

“不是的,湘靈擁有真正的人類身體,她不發揮力量,我也看不出來。”拉克西米說,“但是哪有女傭有那樣的優雅的氣質呢——那不是大小姐,是公主啊。”從她語氣神色,都能看出豔羨的意思來。

“那倒是——雖然隻有昨天和今天,我跟她說了超過十句話。”花九溪說,“而且那樣漂亮的人也不多見吧。”

“後來酉司的人把湘靈的事告訴我了,我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說。當然,那樣對湘靈也太不尊重了——她之前好像也一直在當女仆,而且沒被人發現過。”拉克西米說。

“你喜歡湘靈麽?”花九溪望著她說。

“喜歡。”拉克西米很肯定地回答。

“唔——她說話總冷冰冰的。”花九溪說,“我都有些怕她了……”

“怎麽會——”拉克西米掩口笑道,“我知道湘靈是一個很溫柔的人,隻是不善表達罷了。而且,跟她在一起從來不用談衣服、食物這類話題——可以說點其他有意思的。”

“湘靈這人很聰明,至少比我聰明。和這樣的人說話是很舒服的。”拉克西米又補充說。

“嗯。”這話倒讓花九溪很是讚同,“跟聰明人的溝通成本是很低的,就像在順坦大路上走馬一樣。而且湘靈這人,簡直擁有‘不忘總持’的能力。”

“就像《紅與黑》的主角能背誦整本《聖經》一樣,是的!”拉克西米說,“對於從事人文科學研究的人來說,簡直是夢寐以求的技能。”

花九溪見拉克西米一陣迷醉的樣子,人們在結識什麽英偉人物時,往往會生出這種與有榮焉的熱忱來。不過這樣看來,拉克西米是鐵定不會和湘靈鬧什麽矛盾了,這很好。

“不說別人了,小花你下一步有什麽動向麽?”拉克西米問花九溪。

“我得先知道敵人有什麽動向——”花九溪看著拉克西米眼睛。

“他們並不信任我這個外人。”拉克西米知道他的意思,“我除了從事一些編譯工作和陪同工作,並不能接觸太多深層信息。況且,對日一塊也不是我負責的。”

“好的。那我第一件要做的,是利用蜾蠃會的力量建立一支能用的情報網絡。”花九溪攥了攥十指說,這表示他真的下定決心了。

“蜾蠃會?哦,對對……你今天就是去他們那裏了。”拉克西米說,“有什麽奇聞對我講講麽?”

“就是好累好累。”花九溪自己揉了揉肩膀,拉克西米笑著過來,在他肩上戲捶了兩下,“你偶爾也該活動活動嘛。”

“以後活動的機會還多著呢。”花九溪莞爾道。

“我們的小蛭子最近怎麽樣,我也許久沒見他了。”拉克西米問。

“蛭子沒怎麽透露生活情況,不過據瞑兒說還可以。”花九溪說,“而且他最近交了一個妖怪少女當朋友。”

“他長得那麽可愛——當然受女孩子歡迎了。”拉克西米說。

“不過,我應該讓蛭子盯住這個丫頭。”花九溪說,“因為她是一種叫座敷童子的東洋妖怪。至於她為什麽、何時來到山城,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有道理,但信息交流總是雙向的。”拉克西米捏著下頷說,“如果這個女孩真是敵人,她也必定希望通過蛭子來套取我們一方的消息。”

“真難處理啊——小米你也肯定很累了,早點睡吧。”花九溪嘴上這麽說,其實是自己困意大盛。

“嗯。”拉克西米溫柔地應了一聲,“你也好好休息,晚安。”說著就去瞑童的房間了。

眼見得屋中別無他人,花九溪從葫蘆裏空出一粒不知什麽植物的種子來,含到嘴裏,也踱到自己臥室了。

這是一種安眠鎮魂的魔藥——麵對這麽紛錯的變局,花九溪實在忍不住不去胡思亂想,所以隻好出此下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