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門,緝事廠

閣樓內,木製的案桌上,鋪滿來了各種紙張,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雖然歪歪扭扭,但很顯然寫作者此時專心注目著一筆一劃的勾勒。而案桌另一側,小瓶兒亭亭玉立在那裏,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注視著。

“如今東廠規模雛形已現,但內部結構的管理問題還是有的。”白慕秋說著話時,毛筆尖,蘸了一點墨,在紙上圈了一處,“所以以前武朝那一套,在這裏並不適用,必須要改,小瓶兒,你有什麽看法?”

看法?

小瓶兒正看的出神,被問到問題,陡然一驚,臉頰微紅,說道:“瓶兒沒….沒有看法,督主做主就行。”

他好像並沒有注意到小瓶兒的異態,隻是瞟了一眼,又伏下頭,在紙張上填寫、修改,“按本督的設想,除陛下的禦器直班不變外,皇城禁軍該換一換了,常年駐守,精銳也會變成一群廢物。”

“下次朝會時,本督會稟明官家,打散、重編、抽調禁軍,其中一部分仍舊駐守卞梁外,皇城安危將由東廠麾下六個廠衛所負責。唔……”白慕秋看到小瓶兒不可思議的表情,依舊專注道:“隻是目前還沒有罷了,等此次災情過後,東廠將進行一些變動,本督下麵設十二禦守千戶所,將有武功高強和心思細密的宮人擔任,每個千戶下設兩名百戶,依舊是宮人擔任,這些都是不變的,以此類推,就是檔頭、番子,這些職位稱呼,緝拿之事將由他們負責。”

白慕秋提著筆思索著,道:“至於廠衛所,原來設想也是十二名,現下一思,覺得不妥,設置太多很容易受到反彈的效果,本督便減少一半,廠衛所的配置就是從禁軍當中抽調部分精銳搭建骨架,稱謂由指揮使、統領、統製構成,這樣簡單一些。”

“你覺得怎麽樣?”白慕秋將修改的紙張疊好。

小瓶兒雖然聰明,又在宮裏擔任女官四年,要說見識是有的,但對於這種從未接觸過的東西,她不敢斷然說話的,“或許,這樣的事,督主該問官家才是,撤掉皇城禁軍,這從太祖立國至今都未有過,瓶兒不敢亂下評論。”

“嗯….也對。”

白慕秋將手裏的那疊紙張遞給她,“讓下麵刀筆吏整合起來抄錄一份,明日本督要用的。”

小瓶兒接過剛轉身準備退出去,忽然想到一件事,“督主,瓶兒倒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差點忘了。”

說著,在離案桌不遠的書櫃上,取出一份信函,“這是今日早上的時候到的,是從山東鄆城過來,原本驛站是不送,但見到信封麵上寫督主的名諱,便接了。”

白慕秋冷漠下,微有些詫異。

隨即打開封口,取出裏麵的信紙,細細閱讀下來,不由有些啞然,竟然是這副身軀小太監白寧的家人,兄弟姐妹三人,大哥居然是梁山上的白日鼠——白勝,二哥卻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莊稼漢,還有一個三姐,在一個地主家當女婢。這麽些年,自己光想著如何生存,如何崛起,卻從未仔細查看並不屬於自己的記憶。

而這封來信,便是那莊稼漢二哥,白益托人寫的。內容上,大哥白勝因為和一夥人劫了‘生辰綱’的事被揭發,蹲了鐵牢,弄不好要被砍頭了,這事小不了,自己家裏也窮的叮當響,保人是不可能了,又不想見到大哥就這麽死了,著急之中這才想起有個宮裏的小弟。

於是就寫了這封信,死馬當活馬醫的寄了過來。

“這…..這…世界越來越有意思了啊。”白慕秋知道有孫二娘和張青的存在,但畢竟是別人,當自己這身軀的同胞兄弟是梁山中的一員時,感受又是不同的。

小瓶兒見他看完信好半天都閉目想事,便悄悄想要偷看一眼,上麵寫了些什麽。此時,門外響起腳步聲,猛的推開門進來,來人急匆匆單膝而跪,拱手道:“請督主恕卑職魯莽,實乃海公公那裏有重要的事要通報。”

說著,便把發現陳老頭和惜福的事一一說了出來。

白慕秋當即就懵了,腦子裏一下閃出四年前離別時的畫麵,那個在馬車後麵揮手的傻姑娘,充滿希望和喜悅等著將小鴨養大等自己回去的傻姑娘。

“相公!惜福…….會將小鴨養的很大…..你早點回來啊……”

她居然從相州尋了過來……當聽到陳老頭病重垂危,惜福卻被人騙賣進了青樓,額頭上一根根血管隱隱暴突,冰冷的臉依舊冰冷,隻是隱約有些猙獰。

隨即,白慕秋下樓了。

………

………

繡樓上層四樓有間獨立的房間,裏麵布置的不算奢貴,反而充滿了文卷氣,一台古琴放在入門的正中間的位置,尤為顯眼,房間其他角落布局也非常的精巧適當,讓人一種粗覺一般,但越看越舒服的感覺。

此時,內屋的隔間,丫鬟小菊嘀嘀咕咕的嘟囔著,纖細的胳膊端著大木盆走了出來,沒好氣的放在一個縮卷在牆角的女子麵前,木盆‘咣’的一下,按在地板上,將那女子反而嚇了一跳。

“你看你,多邋遢,多長時間沒洗了?當心把這裏給弄髒你可賠不起。”那叫小菊的丫鬟嘴裏不饒人的說著。

惹來白色長裙女子一聲責怪:“小菊…..”

“知道啦。”小丫鬟翻翻白眼,將手裏不停,擰幹手帕準備給那女子擦臉。

此時聽到屋外肥胖女人的吆喝聲,過了片刻就到了門外,敲了兩下門便走進來,當先看到縮在牆角的女子,原本高興的笑臉,頓時拉了下來,“這該死的賠錢貨,怎麽能進你的房間呢?你這閨房可是大人物才能來的,怎麽能隨隨便便就把這麽髒的女人帶進來,走走,帶走。”

“李媽媽,今日就當師師求你,她怪可憐的,就不要做那惡人了。”白裙女子對著銅鏡笑了一下,樣貌說不出的迷人,渾身有股說不出的靈秀,那雙溫婉的眼睛,看上一眼,便有種引為知己的錯覺。

胖女人對這話嗤之以鼻,說道:“我要是不做這惡人,這裏上上下下都得要喝西北風去,師師啊,媽媽什麽都能依著你,唯獨損你美譽的事,媽媽可一百個不依。最多再給半個時辰,就把她送到我這兒來,非得好好調教調教不可。”

正說著,樓下忽然多了少許吵鬧,胖女人隨即罵罵咧咧的轉身出去,“老娘才走一會兒,下麵怎麽就鬧起來了,真是養了一幫廢物,要是都像師師這樣,老娘也能多活幾年。”

聲音隨著下樓,漸小了。

李師師梳理著秀發,試探問道:“這位姑娘…你….是從哪兒來,到卞梁做什麽?”

縮在角落的惜福,目光呆滯,仿佛並未聽到那像仙女一樣的女子問的話語。李師師見她這副模樣,心裏也有些難過,可這青樓裏也是有規矩的,她也做不得什麽主,隨即放下手裏的木梳,走了過去。

蹲下,麵對她。

柔聲問道:“姑娘,你到卞梁可是投靠親戚?如果是,師師或許能幫你。”

惜福動了一下,眼裏閃著讓人心痛的神采。

“我….我…..是來找相公的…..他不見了……他說會回來,讓惜福等他的…..可等了好久….小鴨都長大了….賣掉了,又養大了…..說好養大就回來的…..回來的。”

滴滴眼淚,流淌下來,聲音淒苦澀人。

就連有些不待見她的小菊,此時眼眶也紅了,狠狠罵了一句:“負心漢!”

李師師哀歎了一聲,她心智遠比同齡人要成熟許多,自然一聽便知道眼前這個女子,神智上已然是有了問題,她也不知該怎麽幫助這個可憐人。

而此時,樓下不知怎的,吵吵鬧鬧越來越厲害,小菊機靈的跑了出去,可沒一會兒,臉色發白的衝了進來,叫道:“不好了,下麵來了好多沒見過的官兵。”

……….

李師師讓小菊在房裏看著那女子,自己收拾了一下,便施施然的走了出去,還未下樓便聽到尖細的嗓音在和李媽媽爭論什麽,而周圍來的賓客似乎在那裏起哄,說什麽‘太監也來逛青樓’‘恰時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什麽怪模怪樣的詩句。

等到了下麵大堂,才聽得清楚一些。

“東廠辦事從不要什麽憑據。有人說了你這裏藏有一個重要的人物,今天交也得交,不交,哼哼,東華門緝事廠的旗杆上還有你一個位置,要不要?”說話的是一個皂衣挎刀太監,卻是長的魁梧有力,不像宮裏那種病怏怏的模樣。

另一個皂衣太監過來,直接抽出了長刀,“別跟這老鴇囉嗦,海公公吩咐了,如果這些不識好歹,可以不用封刀。”

這句話,當即就把李媽媽嚇了一跳,肥胖的身軀往後一縮,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叫道:“繡樓可是很大人物常來的地方,你們….你們要是幹在這裏動刀子,他….他們一定會到皇上那裏告你們上司的。”

“沒錯!”這時從二樓下來一位中年人,他說道:“老夫乃是三衙都指揮使狄長樹,爾等閹狗竟然如此囂張跋扈,明日早朝定當在陛下麵前參東廠提督一本,讓他好好收斂一下。”

“對,狄大人說不錯。”見有一個大人物出頭,周圍人自然不放過這個機會,紛紛叫嚷著要讓閹狗好看。

“這些東廠走狗,亂殺好人,聽聞開衙那天殺了好些賑災有功之臣呢。”

“說的是,也不知那東廠提督如何迷惑官家的,竟然放出這條惡狗出來。”

數名先來的皂衣太監見眾人氣勢洶洶,不由緊了緊手中刀柄,有點騎虎難下的感覺,看到這裏連李師師也不由輕蔑笑出聲。

嘭!

突然一聲巨響,繡樓外麵好像有什麽垮塌了,一根簷柱掉了下來,砸在了地上。此時外麵唏律律一陣馬鳴聲,轟隆隆的馬蹄踏著地麵,不時聽到樓柱被拉斷裂的聲響,那李媽媽還沒反應過來,從大門外望去,數十皂衣鐵甲的宦官持刀衝進,將在場的賓客分割開來。

“剛剛誰說要參本督一本的。”

大門外,一頭銀發,魚龍袍的白慕秋龍庭虎步的走了進來,他身後一隊弓手一字排開,隻聽‘吱吱’拉弓上弦的聲響,紛紛指向了二樓樓梯上的狄長樹。

白慕秋橫目看向他,“是你嗎?”

“不….不是….我。”狄長樹看見十數發箭頭對著自己,早就嚇得魂飛魄散,這時候還敢承認,那才叫找死。

一名皂衣太監過來,往地上一趴,白慕秋便坐到上麵,微微偏了偏頭,語氣森然強硬的說:“這位大人,你聽好了,敢說在陛下參本督一本的,要麽死了,要麽還沒出生。你自己選,給你三息。”

“一”

“三”

狄長樹慌張叫道:“我選,我選沒出生。”

“行!”白慕秋一揮手,“送狄大人去見他娘親。”

話音一落,十數支箭矢頓時起射,隻聽噗噗噗十多聲,上麵那人直接被釘成了刺蝟,仰麵倒在樓梯口上,妓子們尖叫一聲,就被身邊趕緊捂住嘴巴,剛剛這一幕嚇得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出。

“那麽你呢?”白慕秋冰冷的目光移向肥胖的老鴇。

就在此時,一聲‘相公’在這森然恐怖的地方憑空喊了出來,就連站在那裏嚇得呆住的李師師忍不住抬頭看去,那個她認為癡癡傻傻的女子,跑了下來,衝向那個白發太監,伸手像去攔她,結果被她躲開,繼續衝下去,終於,撲了上去。

李師師杏目一閉,不忍看見她被殺的一幕。

可她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令人驚奇的一幕,那個蓬頭垢麵的女子竟然擁在了那個東廠提督的懷裏……

………

良久,二人分開。

“你為什麽要來?”

白慕秋捏著令牌,盯著傷痕累累的傻女子,“不知道外麵是什麽情況嗎?死在半路上怎麽辦?啊!”

“...小鴨都被壞人吃光了.....”

惜福擦著眼淚,深深吸著鼻涕,想到這麽久來受到的委屈,嚎啕大哭:“.....沒有小鴨......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看著她哭、聽著她說的話,原本心裏的怒火,陡然間熄滅,白慕秋再也控製不住一把將她攬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聲說:“傻姑娘啊.....為什麽傻的那麽讓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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