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不成這就是“鬼壓床”?腦海裏,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閉著眼睛死命想要爬起身——他實在很怕突然看見一個骷髏或者是什麽古怪的僵屍臉出現在自己眼前,到時候還沒給壓死,先就給嚇死了。

就在小實揮動著手臂想要驅趕那玩意兒的時候,忽然間,那種緊壓著自己的沉重感,驟然消失。靠在自己耳邊的呼吸聲,也隨之停止,一切似乎回歸了正常與平靜。小實緩緩地睜開眼,隻見方才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此時也相對亮了些——窗外,一輪明月正掛在枝頭,皎潔的月光透過賓館窗戶上係著的輕紗,柔柔地映進屋子裏。小實翻開手機看時間:不偏不倚,十二點。

這個時間讓小實心裏頭毛了一把,似乎所有的恐怖小說和電影,都愛在這個整點上做文章,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約定俗成。在心中默念三遍“我不怕”,小實剛準備一裹被子蒙頭大睡,餘光卻突然瞥見窗邊有什麽東西迅速劃過。

他強忍著內心發毛的感受,拎起外套披上,起床向窗邊慢慢走去。隻見月光映照之下,在窗簾上投下樹枝的黑影,輕輕地隨風擺動。緩緩地,一個人影出現在窗前,仿佛皮影戲一般,被映在雪白的輕紗上。

那個黑影,緩緩抬起手臂,向小實招了招手。

在這夜半時分,一個瞧不出麵目的黑影,鬼氣森森地朝自己招手,這種景象實在是考驗人的心髒功能。小實隻覺得自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站起來了。更糟糕的是,他又聽見那個沉重的呼吸聲,一聲一聲,帶著粘膩腥臭的潮濕氣味,就噴在他的耳邊……

那東西就站在他身後。意識到這一點,小實全身僵硬。前有鬼影,後有冤魂,陷入了進退兩難之地的小實,不禁暗暗捏緊了拳頭:比起這個又腥又臭的玩意兒,他倒要看看月光下還能出什麽幺蛾子!

撞起膽子,小實一個大步衝上前,“刷”地掀開了窗簾——麵前的景致,讓他驚呆了。

哪裏還有什麽樹影,哪裏還有什麽旅館和馬路,眼前出現的是一條街市,古色古香的木樓,琉璃瓦,翹屋簷,簷角還掛著鈴兒,風一吹便叮咚作響,哪裏像是現代建築,倒跟古裝片裏的差不多。

明月正當空,夜幕已沉,可這街市之上卻仍是一派熱鬧景象。小販們張羅著擺攤,掛出了形態各樣的燈籠,將這一條街盡染了繁華之氣。五顏六色的彩燈,映襯著天幕中的月華,天上人間,別有一番流光溢彩。

喧鬧的街市之上,小販叫賣的吆喝聲、腳步聲,還有人們說話笑鬧的聲音,連成了一片。月光之下,絢麗的彩燈,映出各樣的麵容來。路上行人,皆是古裝打扮,在這明月彩燈之中,多半都是笑容滿麵,專注賞燈。可不知怎的,看著那些笑顏,他卻覺得,自己的心口泛了酸。那是一種疼到心窩子裏的酸痛,說不清,道不明。

踏在青石板上,周圍的繁華和熱鬧,似乎無一能讓他心中的冰寒溫暖起來。他茫然卻又堅定地走向前,一步一步,不明白自己的步伐為何如此沉重。終於,他手足無措地站定在一棟拉著紅紗的建築麵前,耳邊傳來甜得膩死人的招呼:

“哎呦,軍爺,裏麵坐。”

軍爺?他低頭打量自己,隻見自己一身鎧甲,手中還攥著一柄長劍。他抬頭望向自己麵前的人,隻見一個塗脂抹粉衣著暴露的中年女人,正用那雙紅豔豔的嘴唇說著什麽,滿臉堆笑的模樣,令他厭惡得生嘔。他終於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妓院。

老鴇還在熱情地招呼他進去找樂子,他卻覺得心頭空蕩蕩的,又懷著一種說不出的酸楚與期盼,隻能懵懵懂懂地跟著老鴇走進妓院裏。濃烈的脂粉香混著酒氣,混出低俗又下流的味道。他覺得自己的心裏好像給人開了個洞,沒著,沒落。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覺得自己幾乎成了一具行屍走肉,隻知道不停地向前,向前。直到一聲苦笑傳入他的耳中:

“不要告訴我,你也是來找樂子的。”

心口好像猛然被誰揪了一把,鑽心地疼。他抬起眼,望向麵前熟悉又陌生的清秀麵容。柳眉星目,既是柔美,卻又有種說不出的英氣。

“小姐……”

他低低地喚了一聲,卻在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心如刀絞。

她大笑起來:“這裏哪還有什麽‘小姐’?”

聽得她笑語這句,卻遠比哭訴更來得令他揪心。他捏緊拳頭,苦苦勸道:“隨我走!這種風塵之地,我……”

話卻是再也說不出口,一幕幕如潮水一般,湧向他的腦中。他看見恩師被縛法場,斬首示眾;他看見官兵攢動,出入朱門;他看見她身負枷鎖,送入風月。那個英姿颯爽的她,那個騎馬疾馳的她,那個百步穿楊的她,那個笑語歡顏的她,竟淪落得如此田地!

欲語,淚先流。

“師兄,”她輕聲喚道,繼而望著他笑,笑容甚是豪爽,似乎這一切翻天覆地的劇變,絕不會將她壓垮,“戰敗獲罪,此事順應律法天理,受罰合該!隻盼有朝一日,親手擒獲方臘,一血父仇家恥!”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小實自夢中驚醒,滿臉的淚。心中鈍痛之感還未散去,一種憋屈堵得他想要放聲狂嘯。夢中景象猶在眼前,耳邊卻已響起轟隆戰鼓,以及滔滔水聲。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絕不能身死此處,胡虜未除,神州未平,還有她……

小實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意識,可那憤憤不平的呐喊就在他腦海中縈繞不散。鼓聲陣陣,心中亦是陣陣刺痛,淚水不受控製地滑落,長歌當哭,恨不能蕩盡心中仇怨!

當方鴻卿敲門進屋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幕。少年坐在床邊,哭得個昏天黑地,直將頭埋進了膝蓋裏。方鴻卿登時就驚了,直衝到小實麵前,直問出了什麽事。跟著後頭進來的秦秋也斂緊了眉頭,一臉防備地掃視屋內,一手已經搭上了纏在腰上的軟鞭。

小實覺得自己很孬,夢裏的“他”才不會哭得這麽稀裏嘩啦,他能感覺到“他”死死地捏住了拳頭,直將指甲嵌進了揉裏。他能聽見嘶吼聲,聽見慟哭聲,聽見金戈鐵馬,聽見火燒寒江。他看得見那篇被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的蘆葦蕩,看見她披著染血的戰甲於陣前擂鼓,一聲一聲,一錘一錘,就像砸在他的心口上。“他”默默無言,小實卻哭得抽了,他聽得見自己內心的深處有個聲音仰天長嘯:不甘心!

然而,冰寒的河水卻逐漸將“他”淹沒。水下像是有無數看不見的幽冥鬼手,將“他”像冰冷的黑暗深淵拖去。血液散在湧動的水流中,染紅了江河,也染紅了潔白的蘆葦。深埋於心間的那句話,“他”從未說出,也無力再說出,“他”隻想再見她一麵,遠遠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