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淒涼別後兩應同,不勝清怨瓊窗後。

莫天悚回來以後先與石蘭偷情,又與荷lou成親,再與央宗重圓,最後才來京城。倪可滿腹怨氣,欲要斥責,不是金枝玉葉的修養;一句話都不說,心有不甘;欲要不理莫天悚,好容易才見著麵。真個是梨花帶雨,欲語淚先流。

莫天悚知道此刻說什麽都沒用,隻緊緊擁住顫抖的倪可。良久,倪可才止住眼淚,哀怨地道:“你也真狠心,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來看一眼!”莫天悚輕輕替她抹去淚痕,柔聲道:“我這不是來了嗎?你不知道,我怕你大哥,一個人也沒帶,日夜兼程,喬裝進城,就為看一眼你和霜飛。霜飛呢?”

倪可抬頭看一眼,又低頭道:“其實皇上接到雲南布政使的信以後,好幾次說要派人去找你,但……”倪可的矜持和高貴不允許她主動去找莫天悚,必須得等莫天悚主動來找她。不過這話她可不好意思說出來,笑一笑,岔開道,“今天羅天的師兄潘英翔公子有事情找我,我推托不掉,拜托孟公子帶孟恒和霜飛出去玩兒,好引開龍王。此刻天色不早,可能再一會兒他們就回來了。”

莫天悚詫異地問:“你讓孟道元幫忙引開龍王?”想起來,運出“井中視星”打量倪可,並沒有見到隱形火符,放心不少,卻也奇怪得很,龍王何時變得如此好相與?拉著倪可一起坐下。

倪可看莫天悚一眼,低頭小聲道:“我也是第一次讓他幫忙,是潘公子說他心腸好,可以幫忙的。我想他這麽些年的確滿照顧我的,又沒其他辦法引開龍王,隻好去找他幫忙。”

莫天悚道:“道元表哥的心腸是不錯,但他怎麽可以引開龍王?”

倪可苦笑歎息道:“還不都是袁叔永鬧的。不知道他為何那樣看不慣霜飛,總在暗中對付霜飛,比元亨和尚還討厭。龍王受羅天威脅,還不敢讓霜飛有意外。可說了袁叔永多次,袁叔永也不改改。所以隻要霜飛一去前麵找孟恒,龍王就要親自看著。”

莫天悚著實又是一愣,暗罵貓兒眼不曉事,如此重要的情況居然從來沒提過!袁叔永竟然敢對霜飛下手,日後非得給他一點厲害瞧瞧!猶豫一陣,遲疑著問:“翩然對霜飛好不好?”

倪可幽怨地推開莫天悚,起身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你剛進京去問她?翩然已經是孟恒的娘!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已經不少,還要惦記別人的夫人?置禮法於何地?想知道翩然對霜飛好不好,你自己去前麵看。大前天她才剛剛回到京城。”

莫天悚賠笑道:“我這次是專程來看望你和霜飛的,不想見翩然。”然後急忙岔開問,“潘英翔來找你什麽事情?搞得如此神秘,不敢讓龍王察覺。難道龍王還敢管潘英翔的閑事不成?”

倪可幽幽長歎:“潘英翔其實是來求你要解藥的。他還以為我隨便就能見著你,幫他說好話呢!唉!”

看來潘英翔快急瘋了,對羅天而言可不是一個好兆頭!莫天悚在肚子裏偷笑,故意皺眉問:“潘英翔的九幽之毒還沒解開?我在上清鎮就把解藥給羅天了。”

倪可道:“你隻給了羅大人兩個人的分量。現在隻有無涯子和中乙的毒解開了。無涯子很生氣,埋怨羅大人沒盡心,所有人都搬出羅府,在槐樹胡同另外找一座宅子住。無涯子不讓潘公子來找我,潘公子是偷偷來的。表哥,潘公子真的很虛弱,你既然到了京城,就配兩劑藥給他們,把他們的毒都解了吧!”

莫天悚冷冷道:“可是我把製造解藥的方法告訴羅天,他就算是給成千上萬人解毒也沒問題。羅天回來沒把藥方告訴無涯子嗎?”

倪可不太能分辨,低頭道:“我們別說這些好不好。給我說說你這些年都是怎麽過的吧!”

這些年都是傷心事,莫天悚同樣不大願意提,伸手拉過倪可的手,雙手握住摩挲,呢聲道:“先告訴我你這些年是怎麽過的好嗎?”

倪可才看見莫天悚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失聲問:“你的手指頭呢?你在飛翼宮一定吃了很多苦吧?翩然隻告訴我你易容,都沒告訴過我你還丟一截手指。”眼淚又流下來。

莫天悚急忙安慰。倪可好半天才止住眼淚,互相說起別後情況。她的生活很是簡單,從前住在九龍鎮的百忍莊,此刻住在莫府後花園,都算是身處膏粱錦繡之中,卻隻以女紅井臼為要,每日除針黹外就是陪霜飛誦讀。堅奉“女子無才便是德”,整日教莫霜飛的不過是些《孝經》、《列女傳》之類。莫霜飛今年已經七歲,文采幾乎沒有,武功一點不會,卻學得一肚子賢女故事,還做得一手好針線。莫天悚啼笑皆非,這哪是他的女兒?這樣下去可不行。暫時他還沒可能來京城住,於是囑咐倪可找好是去請一個好的塾師,再請一個武師回來。

倪可不很樂意,遲疑道:“表哥,你不來京城找皇上嗎?做生意能有多大出息?難道你想霜飛日後像我一樣?”

莫天悚一愣,心疼地輕聲問:“你覺得跟我很委屈嗎?”

倪可幽幽長歎,緩緩道:“表哥,跟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我不想霜飛也這樣。你這次來能住多久?”

莫天悚苦笑:“我還要趕去昆侖找桃子,天黑就得走!”

倪可失望得難以言宣,推開莫天悚站起來,哽咽道:“那你還不如幹脆就別來!”

莫天悚很難過,急忙道:“那我就多住兩天,不過你別讓別人知道。”說完便有些後悔,可是話已出口,卻不好反悔。

倪可還是不太滿意,正想再說,門口傳來貓兒眼的聲音:“孟夫人,你過來了!”

莫天悚一驚,低聲道:“你去開門,不能讓翩然看見我。”急忙從後窗跳出去。

倪可還莫名其妙的,不明白莫天悚何以會怕見梅翩然。門被推開,貓兒眼帶著莫霜飛,和梅翩然、孟道元一起進來,眼光四處亂飛,當然找不著莫天悚影子。

梅翩然和孟道元隻是送莫霜飛回來的,閑坐片刻就告辭回前麵去了。倪可急忙帶莫霜飛去找莫天悚。可是找來找去都找不著,不禁又傷心。

莫天悚卻是惦記他留下的記號,跳窗出去後看看天色差不多接近黃昏,忙又來到街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三玄島遭逢大變,他沒看見有人。不過他已經從倪可那裏知道無涯子等人是住在槐樹胡同,暗忖以無涯子和中乙的高明,白天去和晚上去是一樣的,再去成衣店換一套華麗的衣服,找去槐樹胡同。

剛進胡同口,就見對麵匆匆過來一手提食盒的青年道士,也是皮包骨頭,臉色又黃又黑,一邊走路一邊喘息,似乎同樣中了九幽之毒,看著很是麵熟。莫天悚想半天才想起,這人是當年在青城山跟無涯子在一起的道童,道號叫做典白的,也從少年變成青年,又是一臉病容,以至於莫天悚開始沒認出他來。莫天悚非常好奇,忙跟在他後麵。

典白走得很慢,也不再認識莫天悚,跟蹤起來很方便。莫天悚不服氣剛才用“井中視星”沒捕捉到潘英翔的功力,又用此法去觀察典白,剛開始也是無法捕捉,用心體察下才明白,他被九幽之毒折磨得太久,內力十去其九,僅僅剩下一點影子,並不是高明得無法觀察。

莫天悚啞然失笑,卻也可惜如此好一個機會,依然沒能見識到元元雷燁!見典白出胡同不遠就走進一家名叫秋水軒的酒家。莫天悚大喜,難道典白是給無涯子買吃的?這可是個好機會,不妨加點調料進去,忙跟進去。

典白徑直朝廚房走去!莫天悚也想跟進去。一個夥計過來攔住:“你幹什麽的?”

莫天悚道:“看見剛才那個小道士沒有?曾媒婆派我來告訴他,他長得實在太瘦了,等他多吃點好吃的,長得白白胖胖以後再想媳婦吧!”

夥計稀裏糊塗一愣之際,莫天悚已經走進廚房。

典白剛剛將食盒打開,拿出一個大碗放在案板上。碗裏裝的是五隻被拔了毛的鵪鶉,但顯然還是活的,因為被驚動,都掙紮起來。更顯然它們都沒力氣,掙紮僅僅是蠕動一下身體。莫天悚大奇,無涯子喜歡吃鵪鶉,自己又不會燒,拿到酒家來加工?

廚師一點也不奇怪,xian開灶上一個蒸籠的蓋子,從裏麵端出一碗甜燒白。奇怪的是,一般蒸燒白都是肉在下麵,好了以後反扣在盤子裏以後肉才正好在麵上,這碗燒白的肉卻在上麵。更奇怪的是,廚師手腳麻利地捏起一隻鵪鶉,在其脖子上割開一個小口,將血全部滴在燒白上。尋常血液都是鮮紅色的,這些鵪鶉的血卻是醬油一般的黑色。鵪鶉一點點大,血也沒多少,但五隻鵪鶉的血合在一起,還是把整個燒白碗都染黑了,像是醬油放多一般。廚師新拿過一個幹淨的碗,將燒白到扣在碗裏,又放進蒸籠裏蒸,吩咐把火燒旺一點。

典白收拾起死鵪鶉,提著食盒走了。莫天悚此刻對燒白的興趣比對典白的興趣大多了,沒有跟出去,湊到蒸籠前麵去看,嚷道:“我家老爺派我來問問,他點的菜怎麽還沒有蒸好?”

廚師賠笑道:“今兒典白道長來得晚了,就好就好!”又道,“火再大一點!”

莫天悚裝著很不滿意的樣子哼了一聲,溜達著到處看。說實在的,他去廚房的時間少之又少,就隻覺得廚房裏亂糟糟的,沒看出其他古怪來。

門口又走進一個小和尚,也提著一個食盒,大聲問:“燒白好了沒有?”莫天悚一眼認出他乃是元亨,也長大不少,容貌的變化卻不算大,怕被廚房裏的人看出破綻,一把拿起旁邊的掃帚,低頭掃地,搶著大聲回答:“就好就好!”

元亨已經認不出莫天悚,還以為是廚房裏的人,又不很喜歡廚房的雜亂,道:“那小僧先在外麵等一會兒!”把食盒放在案板上,轉身出去了。

過片刻,燒白蒸好了。廚師端出來,打開食盒的蓋子,將燒白扣在裏麵。剛才有那麽多鵪鶉血,蒸好後所有的顏色都浸入肉裏,顏色和一般燒白不同,應該叫做“燒黑”才是。食盒裏麵有厚厚的棉花保溫,顯然是專門來裝燒白的,且不止一次了。莫天悚知道曹橫很喜歡吃這一口,但還從來沒聽說燒白裏麵要加鵪鶉血變成“燒黑”的,覺得非常詫異。隨手摸出一錠銀子給廚師,淡淡道:“味道是不是還和從前一樣好?”拿起一雙筷子,蘸了一點點tian一tian,一點血腥味都沒有,甜而不膩不說,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清涼感。莫天悚原本不很喜歡吃燒白,也覺得好吃,心裏更是覺得古怪。

廚師賠笑道:“保證和從前一樣!”蓋上食盒蓋子提出去交給元亨。

莫霜飛不明白母親為何突然就顯得很不高興,晚飯也不吃,又一個人坐在窗子邊看著外麵發呆。她在外麵玩一天,可是非常非常餓了。但是她又不敢打擾母親,偷偷溜出去找點心吃。

貓兒眼來到倪可對麵坐下:“夫人,三爺不可能招呼都不打一個就離開,更不可能不見小姐一麵就離開,多半隻是出去辦事的。你不吃飯,他回來看見該心疼了。”

倪可道:“我等他回來一起吃。”非常擔心地問,“你說他會不會是遇見峚山妖邪?”

貓兒眼道:“那人已經被潘公子趕走了,三爺不會遇見他的。再說三爺的武功超凡入聖,遇見也是他把那人打得落花流水!”

倪可幽幽道:“那他為何一下子就失蹤了?這是不是我做了一個夢,他根本就沒來過?”

貓兒眼深深一歎,小聲咕噥道:“日後我絕對不嫁人。幹媽是這樣,夫人也是這樣,嫁人也太痛苦了!”

忽聽莫天悚笑道:“好,貓兒眼,這話我可記住了,日後你別找我鬧!”

倪可大喜起身:“天悚,你去哪裏了?我找遍整個花園都沒找見你。苗苗,快去傳飯!把霜飛找來。”

貓兒眼答應著出去。莫天悚拉著倪可一起坐下,笑著道:“不用怕,我說了要陪你幾天肯定不會不告而別。晚飯都有什麽好吃的,有沒有去秋水軒叫些東西來吃?”

倪可詫異地問:“你也知道秋水軒?龍王最喜歡吃那裏的甜燒白,隔幾天就要元亨替他買一碗回來。其實我們府裏的廚子是專門從四川請回來的,做的川菜比秋水軒地道多了。不過你要是也喜歡秋水軒的菜,我這就叫人去買。”

莫天悚忙道:“不用。對了,一會兒霜飛過來,你別告訴霜飛我是誰。我怕她小女孩胡亂說話,被人察覺。”

倪可的心一下子又變得沉重,遲疑道:“需要這樣小心嗎?龍王是翩然的父親,一直都滿照顧霜飛的,知道沒關係吧?”

莫天悚道:“小心無大錯!這次我真的不能住久了,也怕霜飛鬧。等我下次進京,再告訴霜飛也一樣。”

倪可還要再說,貓兒眼帶著莫霜飛一起進來。莫天悚看莫霜飛眉眼簡直就和自己從前是一模一樣,嘴角臉型又和倪可一樣,簡直喜歡慘了,哪裏按捺得住?幾乎忘記掩飾,拉著莫霜飛的手問長問短,加意討好。

莫霜飛卻繼承了母親的矜持,很討厭被陌生人拉著,更討厭母親居然不製止這個陌生人,始終和“叔叔”保持距離,剛吃完晚飯就一個人跑了。

莫天悚多少有些傷心,好在和倪可久別重逢的喜悅衝淡這種傷心,早早地回房去歇息。他的睡眠一直就少,睡得早,醒得也早。醒的時候剛剛才四更過一點。倪可還睡得香甜,莫天悚也不打擾,悄悄下床穿好衣服。往常他早上起床都要去練劍,但今早他怕被下人看見,縮在房裏不敢出去。

可是這樣好無聊!正不知道幹什麽好的時候,一曲熟悉的笛子曲飄進耳朵裏。莫天悚的心一下子亂了,很猶豫是不是出去偷偷看看。

“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天悚,我知道你進京了,就在你樓下。”卻是梅翩然用傳音入密送進來的聲音。

莫天悚到窗邊撩開紗窗朝下看,果然是梅翩然站在一株紅梅樹下。很是激動,朝**看看,倪可還沒有動靜,便拿了靈犀劍下樓走出去,來到梅翩然的麵前停下,挑眉問:“你這時候來找我,道元表哥知道嗎?”

梅翩然淡然反問:“你這時候出來,倪可知道嗎?”

莫天悚默然,片刻後笑著問:“你怎麽知道我在京城?貓兒眼告訴你?”

梅翩然大笑:“你還是這樣,不管什麽都喜歡尋根究底。我沒和道元一起帶孩子出去玩,所以很容易知道倪可把花園裏的下人都找借口打發出去,然後更容易看見潘英翔鬼鬼祟祟來花園,再接著就看見你和潘英翔在瓊華樓的房頂上對峙。潘英翔不過是來找倪可要九幽之毒的解藥,也值得你如此緊張?千裏迢迢從雲南趕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