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聲音是鸚鵡發出來的。這句話乃是雪笠的口頭禪。雪笠時不時就要說一遍,鸚鵡聽雪笠說的次數多了,也學會此語,看見雪笠來就會念上一次。莫天悚放好寶劍就麵朝裏麵躺下來,雪笠果然是走進來,在床邊坐下,推莫天悚一把,笑道:“喂,我聽說你和林冰雁閑聊一下午,怎麽看我來又裝睡?”

莫天悚舉起手足,冷冷地道:“看清楚一點,繩子還在,我跑不了!”

雪笠大笑,硬掰著莫天悚翻過身來:“誰來看這個了?胸上雪,從君咬!我是你的人,不過關心你,看翩然做事絕情,怕你想不開,特意來看看你的。嗯,你把胡子刮了,看起來英俊多了,不過我現在到是覺得你從前的樣子有味道一些。別整天躺著不動,快捂出蛆來了!起來活動活動。”一邊說一邊將莫天悚硬拉起來,眼光隻管朝**的匕首和白綾上和散了一床的錦盒碎片上瞟。

莫天悚冷笑,雪笠從前說他是小白臉,此刻又這樣說,不過故意氣他而已,從枕頭下摸出寶劍,連同匕首和白綾一起遞給雪笠,翻過身又朝裏躺下去。

雪笠在送這三樣東西以前就曾經仔細檢查過,接過東西嬌笑道:“喲!翩然送你的定情之物,我怎麽好意思拿?”話雖然如此,她還是又拔出寶劍和匕首仔細觀看。和莫天悚一樣,她也覺得寶劍粗糙得不成樣子,隻安裝了一個木製的劍柄,連劍鐔也沒有,木頭劍柄固定得也不牢,還有些活動。注意力全部在寶劍上。雪笠拿起匕首,幾下就將寶劍的木製劍柄削去,不禁大笑。一般的劍坯把手盡頭上有個圓盤,不安裝劍柄也勉強可以使用,安裝好劍柄以後又能護住劍柄,不至於傷到用劍的人。這把寶劍的盡頭卻上兩個彎曲的尖鉤,去掉木製劍柄以後,隻要握劍尖鉤就會刺入,寶劍再也用不得了。

莫天悚的全部希望都在寶劍上,聽見雪笠的笑聲,終於還是忍不住又翻過身來,一看大怒,沉聲道:“很好笑嗎?”坐起來一把搶過寶劍,用力擲在地上。鑄鐵性脆,這把寶劍更是特別脆,在地上斷成好幾截。

雪笠更覺好笑,抿嘴道:“我還以為翩然隻是表麵上不理你呢!三爺,別傷心,你若願意,今後我來陪你如何?保證不比翩然遜色。”

莫天悚淡淡道:“你來找我,將程兄置於何處?”

雪笠嬌笑道:“這裏是飛翼宮,女人弄幾個麵首在家裏尋常得很,你不也有不止一個老婆嗎?隻要你肯用出手段和功夫,榮武豈能和你爭寵?”

莫天悚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倒頭又朝裏躺下。忽然想起莫桃的話,情之一物,首先需要做到的就是“專”字。梅翩然一直不肯理他,他早有些後悔寫休書回去,此刻倒是不後悔了,無論如何,梅翩然對他可稱得上是“專”,他卻左擁又抱,受些懲罰也是應該的。

雪笠又推莫天悚幾下,莫天悚都不肯理會。雪笠甚氣,然當初在巴哈雪山兩人就較量過,雪笠知道莫天悚不怕藥物,也隻有走了。怕莫天悚連受打擊下想不開,白綾和匕首都沒有留下。

莫天悚聽見她的聲音消失後又坐起來,發氣把**所有的錦盒碎片也通通丟丟在地上。

翡羽進來看見,幽幽歎息一聲。出去拿掃把進來打掃。

莫天悚木呆呆地看她把所有的碎片都掃進撮箕中,想到這畢竟是這麽長時間梅翩然首次送來的東西,丟了怪可惜的,又叫住翡羽。扒拉一下碎片,愕然發現劍柄上的鉤子竟然是精鋼製成,品質卓越堅固。心裏一動,這東西再加上一條絲索,不就和他從前的簪子差不多了嗎?即便上手足被人捆住,也能高來高去,日後行動方便很多。梅翩然畢竟還是幫他的。送點東西也要如此轉折,處境怕是很不好,真不該還要懷疑她!一時悲喜交集,拿著鉤子隻管出神。

翡羽很不忍心地輕聲叫道:“三爺,別想梅左翼了!”

莫天悚深深吸一口氣,把鉤子又丟進撮箕中,啞聲問道:“能不能把這些東西都留在琲瓃小築中?”

翡羽愣一下,遲疑道:“三爺想留下當然沒有問題。但是這些東西徒然讓人傷心而已。要不這樣吧,我把這些東西埋在後院的蓮池旁邊。”

莫天悚點點頭問:“蓮池是不是一個溫泉?”

翡羽又愣一下,點頭笑道:“是啊。三爺若是想去溫泉沐浴的話,奴婢這就去準備衣物。”

莫天悚到飛翼宮就沒有好好洗過澡,迫不及待地出門來到後麵。蓮池用漢白玉砌成。整個池子雕刻成直徑一丈五左右的一個大蓮花,中間立著一個小蓮蓬,冒出咕咕熱泉,美煥美侖。後麵是一片紫竹林子,翠葉黑杆,清幽雅致。莫天悚拖去衣服滑進去蓮池,水溫剛剛好,舒服得很。

幾個小丫頭還從來沒見過莫天悚出門,都圍在池子旁邊伺候,反是平日伺候莫天悚的翡羽沒有跟過來,拿著一把花鋤,在蓮池旁邊挖了一個坑,把撮箕裏的碎片倒入埋好。莫天悚看她弄完,揚聲道:“飛翼宮有六月雪沒有,去找一棵來種在上麵。”

六月雪是一種小灌木,常被用來做盆景,六月開小白花,故名。翡羽答應一聲,片刻後果然找來一株六月雪種下。正是此花盛開的季節,白色的小花覆滿枝頭。莫天悚久久凝視,六月飛雪,千古奇冤,翩然,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能不能別再躲著我了!

濕漉漉地站起來,披上衣服回到前麵,看見掛在走廊上的鸚鵡,想到今天還多虧鸚鵡的提醒,他才知道雪笠來了,伸手逗弄一下,鸚鵡又怪聲怪氣地叫道:“胸上雪,從君咬!”莫天悚莞爾。

翡羽過來輕聲道:“從前姑爺和少宮主住這裏的時候,這隻鸚鵡從來不說此等語言。曹右翼來的次數多了,連鳥兒都教壞了!”

莫天悚沉吟問:“這隻鸚鵡是從前我爹養的?”

翡羽搖頭道:“不是姑爺,是少宮主養的。後來少宮主和姑爺一起離開,一直是我娘在喂它。這次娘聽公子說要我來跟著三爺,特意讓我把鸚鵡一起帶來給三爺解悶。”

鸚鵡大概是知道翡羽在說它,又怪聲怪氣地道:“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翡羽解釋道:“這是鸚鵡從前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據說就是跟著姑爺學的。”

莫天悚又是一呆。這四句詩出自李白的《古風》。《古風》前半段頌揚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後半段寫秦始皇派人去尋求不死藥,結果隻是“茫然使心哀”而已。導致這樣的結果上海中有山一樣大的“長鯨”。秦始皇又派人去用連弩把長鯨射殺,最後的結果卻是“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衣。”玉麵修羅連長鯨也沒能射殺,發出“長鯨正崔嵬”的感慨。那麽他呢?能不能射殺長鯨?射殺之後又會不會落得“金棺葬寒衣”的下場?莫天悚極為茫然,越來越理解當初莫少疏對飛翼宮的恐懼。

翌日,孟道元守約一早就來了,還帶著久未lou麵的穆和亞提,卻沒有看見林冰雁。

莫天悚忙問緣由。穆和亞提搶著道:“我們去過盈香廬舍,但是雪笠比我們還早去那裏,把林姑娘叫走了。”一邊說一邊不斷地打量莫天悚,實在是忍耐不住,又道,“三爺,你看起來比從前威風多了!”

孟道元怒道:“穆和亞提,你忘記答應過我什麽了!”莫天悚倒是沒覺得什麽,隻是很擔心林冰雁,離開琲瓃小築後第一站就提出想去盈香廬舍看看。

孟道元極好說話,果然帶著莫天悚朝盈香廬舍走去。路上還給莫天悚講起盈香廬舍的來曆。

盈香廬舍是幾間草房。最開始是沙萱的住處。沙萱遇害後也葬在附近。孟道元常常來此守靈。這次和穆和亞提一起被找回飛翼宮,他越來越不喜歡宮裏的生活,住盈香廬舍守墓的時間到比住在宮裏的時間更長,盈香廬舍就成了孟道元的私人領地。

沙萱並非懸靈洞天的人,而是孟綠蘿從外麵找來照顧兒子的人類女子。孟道元喜歡女裝,對飛翼宮裏所有的嬌媚女人都看不上。孟綠蘿很著急,派人到外麵去收羅,虜來一個美麗又清純的人類少女沙萱。

沙萱身上迥異飛翼宮水青鳳尾的清純特性果然引起孟道元的興趣。然孟道元的性子是多種原因形成的,哪能如此容易就改變?僅僅當沙萱是妹妹。沙萱一直很想回家去,孟道元幾次想帶她出去,都被孟綠蘿攔住。後來孟道元發脾氣,沙萱才終於離開飛翼宮,但也沒能出聽命穀。就在懸靈洞天和飛翼宮的交界處建草廬獨居。她美麗而善良,不管是飛翼宮還是懸靈洞天的人都很喜歡她。

後來羅天偷進聽命穀,是沙萱多年來見到的唯一人類,加上羅天又是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沙萱立墜愛河。羅天卻隻是利用她和飛翼宮建立起關係,向懸靈洞天尋仇。就是在那時候,羅天通過沙萱認識了雪笠。後來羅天被懸靈洞天追殺,逃命的時候,沙萱替他擋住玄靈洞天的流星刺,他才逃出去,但沙萱卻落進聽命湖死了。孟道元很傷心,將沙萱安葬在一片山坡上楓林裏。

盈香廬舍在山腳下,距離琲瓃小築不遠,孟道元的故事講完,盈香廬舍也就到了。從這裏放眼望去,天邊一座冰山直刺蒼穹,正是東昆侖的最高峰木孜塔格峰,意思是冰山之子,與遠在撒裏庫兒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遙遙呼應,頓時就把莫天悚的思緒擾亂。近處的山坡上全是楓樹,也很是清幽。房屋建造得比琲瓃小築簡陋,牆體用竹子編骨,外敷黃泥,稻草做頂,到很像是蜀地的民居,不免又把莫天悚的思鄉之情鉤了出來。莫天悚急忙把目光從房子轉移到前麵去。那裏開墾出幾畦藥圃,幾個童兒正在裏麵耕作,裏麵種的全是莫天悚最近使用的草藥。莫天悚不禁又擔心起林冰雁來。此處如此惹人煩憂,倒有些後悔來此了。

穆和亞提見莫天悚久久無語,指著藥圃道:“從前公子在這裏種的全是菊花,林姑娘來了之後才把花圃改成的藥圃。裏麵的藥都是公子從琴娘那裏討來的種子。”

莫天悚沉吟問:“琴娘也種藥?聽說她一個人住在山上,是這片山坡嗎?”

孟道元搖頭道:“出了這片楓林就是懸靈洞天的領地。琴娘住的地方離這裏很遠,有一百多裏路呢,在聽命穀東麵的依射峰上。懸靈洞天倒是就在前麵的山腰上。三表弟,你有沒有興趣過去看一看?”

莫天悚愕然道:“你肯帶我去懸靈洞天?不怕我聯絡上阿曼嗎?”

孟道元輕聲歎道:“我知道阿曼是你的好友,一直都在替你留心阿曼的消息。整個飛翼宮都找不著他,你哪裏這樣容易就遇見他?現在懸靈洞天不過是一個空山洞,我就帶你去看看,娘也不會說我什麽。”果真領著莫天悚朝長滿楓樹的山坡上走去。

莫天悚實在不很明白孟道元的意思,隻是默默地跟在他身邊。

穆和亞提道:“這座山叫做庫樂山,隻有山腳這一片有泥土能長林子,上去全是黑色的岩石,寸草不生。翻過這座山是庫木庫裏沙漠,便不再屬於聽命穀的範圍了。聽說懸靈洞天的人喜歡晚上出來,我們白天去懸靈洞天,即便是薛公子在山洞裏,也不可能找到他。”

莫天悚愕然,愈加不清楚這些話的意思,笑了笑,試探著問:“表哥,你知不知道當初尼沙罕阿喀是怎麽來的飛翼宮?”

孟道元輕聲道:“其實能邀請到尼沙罕來飛翼宮完全是一種巧合。佛狸烏答算出你最近有一劫難。尼沙罕不放心你,的確是來這裏找你和他父親嗤海雅,陪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兄弟拜克日。他們比你們還早到若羌,剛到就發現哈實哈兒的和卓熱浦喀提。拜克日去找熱浦喀提,隻剩下尼沙罕一個人在客棧中。尼沙罕在客棧等兩天還沒有等到拜克日回來,突然發病。正好那天藍彩冰絲崔池嵐出去打探你們的情況,就把尼沙罕帶回飛翼宮。你盡管放心,我們沒有絲毫對尼沙罕不敬之處。開始尼沙罕什麽也不肯說,後來翩然和他談了很多,尼沙罕才告訴我們他是來找你的。其實那天即便是你不吃大衍散,我們怕拜克日來尋仇,了不起再留尼沙罕兩日,等拜克日回到若羌,最終還是會放了他的。更或者是你晚來一段時間,在若羌就能見到拜克日,嗤海雅和阿訇都會陪你一起進聽命穀的。”

莫天悚苦笑,又問:“你們知不知道拜克日找熱浦喀提什麽事情?”

孟道元道:“不是很清楚。不過我聽翩然提過兩句。熱浦喀提從前在哈實哈兒耀武揚威,佛狸烏答一直很退讓,他還是不時找茬。佛狸烏答忍得住氣,拜克日卻不大忍得住,何況熱浦喀提又落勢了,更不需要忍氣。拜克日其實就是去找了找若羌的阿訇。熱浦喀提自己做賊心虛,聽說拜克日找阿訇就離開若羌,領著家人又朝米蘭跑去。拜克日也跟去米蘭。熱浦喀提又不得不離開米蘭,聽說是朝羅卜淖爾的方向跑的。”

莫天悚在若羌期間也見過阿訇好多次,這個阿訇就是當年給嗤海雅和文沛清提供借宿,替尼沙罕療傷的那個阿訇,非常佩服嗤海雅,和嗤海雅一家的關係極好。不過莫天悚沒聽阿訇提過一句拜克日,想來是拜克日平日被母親管得嚴,又知道老爹不喜歡他弄權,特意囑咐過,莞爾道:“拜克日又跟過去了?”

孟道元點頭笑道:“可不!熱浦喀提隻好又朝柯模裏跑。柯模裏是一個繁華的好地方,我倒覺得還不如讓熱浦喀提留在羅卜淖爾呢!”

莫天悚失笑,輕聲道:“從羅卜淖爾去柯模裏的路可不怎麽好走。真夠熱浦喀提喝一壺的。”

孟道元搖頭輕歎道:“拜克日太沒有輕重了,實在不該隻顧自己追著熱浦喀提出氣好玩,把他大哥尼沙罕一個人丟在客棧中。否則你怎麽會服下大衍散。”

莫天悚緩緩道:“沒有尼沙罕阿喀,若是翩然一定要我吃大衍散,我也會吃的。”

孟道元無語,良久方道:“也許我不該在背後說翩然的壞話,但我還是覺得你該把她忘了。你還沒到飛翼宮的時候,曹元宰就替她向我娘提親,聽說就是翩然的意思。其實沒有人禁止她來看你,是她自己要避嫌。娘一直說要讓我代替你去中原接管泰峰和暗礁。若我答應,翩然將隨行。”

莫天悚呆若木雞地看著孟道元,隻會機械地邁動腳步,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剛剛因玄鐵鉤而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信心又全部喪失殆盡。穆和亞提看他神色不對,忙上前一步,挽起他的胳膊。莫天悚笑一笑,啞聲道:“不用!”又抽出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