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布”在藏語裏麵是凹地的意思。工布地區終年煙霧繚繞,瘴氣籠罩,外人認為那裏是魑魅魍魎逞凶,狼蟲虎豹出沒的鬼怪之地,沒有人願意去。雖然左貢地區與工布地區近在咫尺,去過工布的人也不多。找人語言不通沒有向導很不方便。昨天淩辰費老大的力氣,也隻找到一個獵人肯做他們的向導,還說好隻帶他們進入工布地區就離開。

仗著挾翼是一匹非凡的馬,莫天悚趕路的時候極少愛惜馬力。山路極是凶險,早起晚宿,還是用了兩天時間才抵達工布地區。桑昂曲就在工布的邊上,實際他們已經抵達桑昂曲。想象中桑昂曲十分恐怖,然而翻過一座不知名的大山後,所有人都是眼前一亮。這個被橫斷山脈和喜馬拉雅山包圍起來的凹地河網密布,有肥沃的平原,茂密的森林,層層的梯田,景色是藏區其他地方所沒有的,就像是到了江南的水鄉。傍晚的氣溫也依然很高,也像是在江南的春天,完全用不著穿上衣服的袖子,讓莫天悚幾乎懷疑向導帶錯路,他們是來到了桃花源。

向導不肯再向前走,他們在一座無人的山坡草地紮營lou宿。莫天悚和淩辰一起做向導的工作,希望向導至少等他們找到新的向導以後再離開。向導這時候才說實話,原來他雖然來過桑昂曲,但並未深入進去就遇見要剝人皮的僜人,即狼狽逃反。如果莫天悚不是‘多吉普巴’,給他們帶路也是一種功德,他還不敢給他們帶路呢。就這樣他已經比上次還深入,再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路了。莫天悚啼笑皆非,淳樸的藏人原來也有狡猾的一麵。好在他們已經能看見梯田,旁邊肯定有人家,重新找一個向導也不困難,莫天悚也沒多勉強向導。

向導很高興,又開始讚揚起莫天悚來。山林之間蚊蟲很多,經常咬得人渾身疙瘩。莫天悚帶著一種驅蟲草藥,住宿時焚燒起來,人和馬都很幸福。莫天悚也被讚揚得飄飄然的,有意無意地把話題朝左頓身上帶。不知道是不是離開左貢的原因,向導說話甚是痛快。本地人的生活都相當清苦,缺醫少藥。左頓頗通醫術,曾經治好不少人的病,原來的口碑極好,才能在紅教的地方迅速站穩腳跟,桑披寺的規模甚至比羅布寺還大。隻可惜他沒辦法解決“雙厄”之患,教民大量流失。

莫天悚又聽得惱怒起來,左頓沒解決“雙厄”,丹增強桑不也沒解決“雙厄”嗎?向導卻道,本地向來都供奉紅教的蓮花生祖師,從來也沒有出現過“雙厄”問題。“雙厄”是左頓帶來的,自然用不著丹增強桑去解決。任憑莫天悚舌燦蓮花,向導還是認為“雙厄”就不該丹增強桑去解決,既固執又虔誠。莫天悚朦朧地了解到左頓何以又會叫他去轉巴鬆措。

翌日清晨,向導原路返回。莫天悚給他銀子,他卻不肯接,很生氣的樣子,看來他是真心誠意地將此當成一種功德。莫天悚隻好給了向導好幾種珍貴的藥丸,又詳細講解藥丸的用法。藏藥很是靈效,可惜隻有少數喇嘛會使用藏藥。莫天悚的藥丸對於向導一家人來說可能比銀子還有用。

目送向導獨自遠去,莫天悚一行收拾行裝繼續朝山下走。呼吸不再像前些日子高山之上那樣費力,走幾步就得停下來喘一陣子,又變得輕鬆起來。初升的朝陽熱情地擁抱大地,晴朗的天空一如既往的藍淨,嫩嫩的草地上開著一些黃黃的花兒,間或有一些蝴蝶飛來停在花朵上。花似靜止的蝶,蝶似會動的花。這世外桃源的一切都是那麽和諧曼妙。

向山奇怪地嘀咕道:“這裏哪裏像是流放犯人的地方?簡直是我到過的最美麗的地方。”忽然看到一群美麗的蝴蝶附在牛糞上,卻被莫天悚一夥人驚擾,四散飛去。向山又感慨道:“這麽美麗的東西居然停在牛糞上!”莫天悚淡淡道:“它們是為了生存!”向山無以為答。為了生存,很簡單明了的道理。

淩辰卻又感慨起來,忽然道:“三爺,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找到諸葛青陽。說起來,我真該好好謝謝他,要不是他殺了從前的那個淩辰,我還當不上淩辰呢!”

莫天悚被他複雜簡單的言語逗樂了,莞爾道:“是不是環境好了,走路輕鬆了,人的感慨也多了?你該感謝南無才是,我可記得是南無幫你說情,你才由黃字十五號變成淩辰,而龍王原本打算是讓玄字九號補上來的。論身手,你那時候真的比不上玄字九號。”

淩辰大笑道:“原來你也還記得當年的事情。你憑什麽說我比不上玄字九號?玄字九號的身手好,會這麽早就去投胎?我知道是你和玄字九號要好。可惜龍王大多數時候也都肯聽你的,那次卻聽了南無的,隻因南無發氣的時候,龍王也不得不讓他三分。”

莫天悚輕歎道:“如果當時是闇沒和我爭,肯定爭不過我,可惜你是南無舉薦的。其實龍王是有意的,他不願意我在十八魅影裏的影響力大過南無,平時和我關係好的人,不管身手如何,基本上都沒留在孤雲莊。就是那次我下決心,日後出來一定要先去找南無。幸好我和南無最終做了朋友,不然我們說不定打得你死我活的呢!”

淩辰又笑,壓低聲音道:“告訴你一個內幕,你可別在南無麵前lou出來。實際南無一直對你是又氣又佩服又喜歡,很早就決定和你合作一起對抗龍王,不然他哪有那麽容易就聽你的?隻是你的很多做法他都看不慣,想改造改造你。我們私低下都認為南無是成功的,至少他這次又把莫離給保下來。”

莫天悚啞然失笑,感受到淩辰無所顧忌的親昵,並不生氣,細想南無的確是沒有失敗,穩紮穩打,威望比在孤雲莊的時候隻升不降。好在對此他更不生氣,還由衷地替莫素秋感到高興。

向山聽得好奇起來,見莫天悚和淩辰的心情都很好,一個勁地追問,莫天悚搖頭道:“那些事情知道多了,哪怕是你從小打獵,膽量過人,晚上還是會做噩夢的。少打聽為妙。”

向山不服氣,不罷休地追問淩辰。淩辰笑笑,輕聲道:“從前的事情想起來真讓人心裏發瘮。多餘的我也不想細說,隻說說我是如何做淩辰的,你就知道了。

“我爹姓淩,家裏有幾百畝土地,雖然是遠遠比不上三爺,可也算是一方富戶。我娘家裏很窮,是淩家的佃農。一天,淩老爺出門閑逛,不巧遇見我娘,更不巧就有了我。順便說一下,我娘那人和薑翠花差不多,並不覺得這是恥辱,一心幻想從此就能跨進淩老爺家的大門,哪怕是做丫頭也比在外麵風吹日曬做田強。但是淩老爺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還把我外公活活氣死了。

“未婚的女人帶著個小孩子是很難過活的,我娘沒等我出生就嫁給本村的一個老光棍。老光棍快五十歲取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對我娘那可真是千依百順的。但是我娘看不起他,心裏就惦記著淩老爺,時不時地會去見一見淩老爺,卻不願意老光棍碰她。

“村子裏所有的人都在背後戳我娘的脊梁骨,說她是破鞋;也不放過我和老光棍,笑我空有一個有錢的爹,卻沒有錢的命;笑老光棍空有一個老婆,卻沒享受女人的命。

“我懂事以後無法忍受這樣的嘲笑,去找過淩老爺理論。淩老爺怕我和他正式的兒子分田產,不肯認我,卻總去找我娘。老光棍勸我忍下這口氣,說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可我不想忍,那時候我恰巧聽人提到孤雲莊,便偷偷找到九龍鎮。”

淩辰又笑一笑,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說與他完全無關的事情:“三爺,說起來我知道孤雲莊還和你有關。當初你和二爺在同一天弑父,又互換位置,讓不少人當成奇聞異事到處說,還越說越是邪乎。我第一次聽人提到你的時候,那人說你是鴆鳥降世,半夜就能長出一對翅膀飛起來,常人隻要碰一下你,立刻就會中毒身亡;說二爺是黑熊精降世,力氣比楚霸王還的大,一次可以舉起九隻銅鼎。我最開始的想法單純極了,就是想偷一片你的羽毛。老實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失望得連眼淚都快出來了。”

莫天悚莞爾道:“你不是指望我去殺淩老爺吧?不然我長得什麽樣子,和你有什麽關係?”

向山失聲道:“淩爺怎麽會想到要殺自己的親爹?”

莫天悚輕聲道:“你根本不可能明白,能當上魅影殺手的人都沒心肝。”

淩辰點點頭,淡淡道:“阿山,你沒去過孤雲莊,根本無法想象那裏麵的生活。我們從小殺人就和你打獵沒有區別。淩老爺既然不肯認我,我為何要認他?沒有他,也就不可能再有人嘲笑我。我去孤雲莊的目的就是想學會殺他的本事。當我知道十八魅影還有一個人叫淩辰的時候,我立刻就決定我長大後就要做淩辰。後來我真的當上淩辰,第一次出任務回來,就叫上其他三個人一起陪我回去,殺了淩老爺、我娘和老光棍。”

向山駭然,半天之後才遲疑道:“淩爺,你心裏還是認你爹的,不然你怎麽跟他姓?你養父姓什麽?”

淩辰笑,輕聲道:“不管我認不認,他實際就是我爹。我養父也姓淩。我們那裏整整一個村子的人都姓淩,我娘也姓淩。後來我去找淩老爺的時候,淩老爺說他不是不要我娘,也不是不認我,而是同姓不能通婚,但是我娘還是嫁給一個姓淩的人。按照族譜算起來,淩老爺是我娘的叔公。他還是淩家的族長,有權力將偷情的狗男女裝進豬籠裏麵沉江。老光棍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做阿牛。土得很,比淩辰難聽多了。殺了他們幾個人以後,我在這世上沒有任何牽掛,活一天,賺一天。當初在昆明,南無問我們幾個誰去跟著三爺,我就說我去。”

向山愣一下,迷惑地問:“跟三爺很為難嗎?”

淩辰哈哈大笑道:“這個你可更不需要知道了!”向山很不明白淩辰剛剛說了那樣沉重一個故事如何還能笑出來,又朝莫天悚看去。

莫天悚淡淡道:“當保鏢有一個最起碼的規矩,關鍵的時候得用自己的命去保證被保護人的安全。因此淩辰有恃無恐,連我看上的女人也敢捷足先登。”

淩辰笑得更起勁:“三爺,卓瑪不是好好的在那裏,也沒見你動一動。這次她想跟來,你也不讓。”

莫天悚笑道:“卓瑪可是認識央宗的,我害怕央宗知道,可能比二爺知道還麻煩。”

淩辰再次放聲大笑道:“因此我是不娶親的。太沒自由了!”

向山還是不太能理解,但這個話題比剛才的輕鬆多了,他也跟著淩辰一起笑起來。

莫天悚甚是奇怪看見農田,可走半天卻沒遇見一個人影。走在最前麵開路的阿虎終於回來報告說前麵能看見人煙了。淩辰夾馬衝到前麵去查看。

莫天悚等淩辰走遠才淡淡道:“阿山,今天你聽見的話以後別在淩辰麵前再提。他越是傷心的時候就越是笑得起勁。他剛才的故事你也別全信。他的確是自己偷偷逃來孤雲莊,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去找淩老爺鬧過幾次以後,淩老爺說老光棍沒管教好他,竟然讓人把老光棍活活打死了。他來到孤雲莊以後再沒辦法離開,一直熬了七八年才能回去。回去才知道他娘在他走後不久就生病了,淩老爺竟然不肯拿點銀子出來給他娘治病,沒多久他娘就病死了。他實在是氣不過才去殺掉淩老爺。他是故意把自己說成那樣的。”

向山愕然,點頭答應,凝視淩辰遠去的背影感覺沉甸甸的。他和淩辰很熟,但對淩辰的印象一直很不好,覺得淩辰凶殘成性,除莫天悚以外對其他人都凶得很,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淩辰的內心世界,盡管還是很不讚成,但多出一份理解。

片刻後淩辰回來,老遠就嚷道:“我說怎麽看不見人呢,原來所有人都去打架去了!三爺,我們去幫一邊,找人請向導肯定都沒問題。”

莫天悚也加快速度,點頭道:“弄清楚他們為什麽打沒有?”

淩辰道:“阿虎和阿豹去前麵問去了。我看玄乎,要找不著會說漢話的人,多半問不出來。其實知不知道打架的原因都無所謂,隨便幫一邊算了。”

穿過一片茂密的芭蕉林,終於能看見打架的雙方了。打架的一方是藏人,大概是氣候的原因,工布人不像其他藏人那樣穿長袍,無論男女老幼都外穿一種氆氌製成的無袖半身“果秀”,裏麵再套穿長袖衣,下身長褲。另外一方上著麻布無領無袖長、短衫,下著遮羞布,頗為颯爽,很可能就是向導說的僜人。

莫天悚並不急著去幫藏人,隻是在一邊觀看。不久就注意到僜人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彪悍男人特別凶猛,用一根長棍,每次掃下去都要倒下一大片。不過他多數時候都不乘勝追擊,幾乎是沾著就走,又去另外一個僜人不敵的地方再一棍子掃下去。

淩辰也注意到此人,指著他笑道:“三爺,那人用的是漢人的功夫,我們幫他!”招呼十八衛就想衝過去。莫天悚卻拉住他道:“再等一會兒。僜人的實力似乎弱得多,幫他們不太劃算。”不想那人居然注意到他們,忽然打一個呼哨,領著自己一方大約上百人朝山上退去。隻是戰鬥正激烈,並不是想退立刻就能退的。但莫天悚卻察覺他很高明,激戰中還能注意到周圍的形勢,終於決定幫他們。淩辰大叫道:“弟兄們,衝啊!”領頭衝過去。莫天悚很欣賞那個大漢,朝那大漢殺過去。他出手向來狠辣,又是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劍下鮮血飛濺,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擋他片刻。

大漢忽然大叫道:“來的是什麽人?請手下留情,在下先在這裏道謝了!”說的不僅僅是漢語,還是四川話。莫天悚一愣,回頭叫道:“別傷人命!”自己的招式也溫和很多。挾翼不用他招呼,便向大漢kao過去,沒多久兩人匯合一處,而大漢的手下也撤得七七八八了,其他人見莫天悚一夥兒凶狠,並不追趕,也在撤退。

大漢停下來,疑惑地打量莫天悚。可能是知道他們不好惹,戰場上也沒人來打擾他們。莫天悚也還劍入鞘,笑著抱拳道:“在下莫天悚,請教朋友高姓大名。”近距離打量那大漢,見他黑紅的臉膛,深邃的目光,一個突出的鷹鉤鼻子顯出一股狠戾勁來。

大漢明顯愣一下,很不相信地遲疑道:“暗礁的少爺?我是諸葛青陽,不知道少爺還記不記得我?”

莫天悚又詫異又高興,忙道:“當然記得,我們就是專程來找諸葛寨主的。南無一直都惦記著你呢,特意叮囑淩辰來看你。當然不是當年你們殺死那個淩辰,而是新的一個淩辰。”大聲招呼淩辰過來。跟著淩辰一起過來的還有三個大漢,站在諸葛青陽的身後。諸葛青陽介紹說他們就是從二郎山一起跟過來的人。淩辰和莫天悚都沒有見過諸葛青陽,到也相見甚歡,覺得他名不虛傳。

諸葛青陽極為驚奇,略微客套後就很著急地道:“聽說少爺頗通醫術。我女兒慧秀病重,少爺能不能幫忙看看?”

莫天悚一口答應。他們的人還沒有撤完,諸葛青陽自己要壓陣,示意身後的一名漢子給莫天悚帶路。淩辰有點不放心,囑咐向山幾句,留下其他人,自己跟著莫天悚一起上山。

沒走多遠,草叢中停著一付簡易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年輕姑娘,看見莫天悚過來即掙紮著坐起來。帶莫天悚過來的人忙解釋莫天悚是郎中,諸葛慧秀才鬆一口氣,沒那麽戒備了。

莫天悚仔細打量她,她身著上衣短及胸部、袒lou腰部筒裙,甚是窈窕,可惜膚應白而黑,發應黑卻黃,眼應大卻小,鼻應挺卻塌,嘴應小卻闊,加上病中氣色不好,“慧”字不敢說,“秀”字反正是不怎麽沾邊的。想當年諸葛亮娶“黃頭黑色”的醜妻,後代也實在差勁了一點。胡思亂想中莫天悚摸摸諸葛慧秀的脈搏,再問了問,確定她不過是得的傷寒,治起來並不難。因為要走遠路,他行囊中備有不少藥物,當即找出來給諸葛慧秀服下一丸。這才有空問起兩邊爭鬥的原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