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辰探頭進來道:“三爺、禪師,已經五更了!你們不去睡一會兒?天亮我們還趕路不趕路?”

映梅一醒,起身道:“天悚,老衲可真得走了,不然肯定有麻煩。”

莫天悚又拉著他道:“快天亮了,一起躺一會兒吧!剛才說到關閉鬼門,一岔就岔了十萬八千裏以外,禪師再回頭說說峚山和丹樹好不好?”

床鋪是早就準備好的。莫天悚硬拉著映梅去和衣頭挨著頭躺下,映梅強不過他,笑道:“老衲就得你幾件袍子,被你纏一夜,似乎不太劃算。”

莫天悚失笑道:“禪師還想要什麽,盡管開口就是。說實話,小侄從記事開始,就從來沒有與人和睡過一個被窩,新鮮得很,一點睡意也沒有。”

映梅莞爾道:“老衲其他也不多要你的,隻要你一個承諾。這次去雜穀,盡量別傷一人之命。”

莫天悚本也不打算傷人,心中偷樂,趁機道:“打仗不傷人可不容易,要不禪師就留下幫我吧,我保證不傷一人之命。羅夫人也不可能追到我的營帳中來殺人,豈不是兩全其美?”

映梅搖頭,輕聲緩緩道:“試問這十八年糾纏,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羅網亦投;不過兩三年歡娛,忍拋卿去?無時能丟,無刻能忘,思不覺神消骨瘦!”

莫天悚一呆,半天都沒出聲。映梅此刻悲欣交集,‘啞巴’二字是萬萬談不上的,但不愧‘癡情’二字。

映梅輕聲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你真有孝心,就不該留我。既然沛清已經作古,我也想回去看看老朋友,日後我們總還有見麵的機會。”

莫天悚道:“幽煌劍、蕭先生和桃子都在上清鎮。禪師回去可以看見不少老朋友。羅夫人也把梅莊還給羅少俠。羅少俠從師中乙道長,成就非凡。”

映梅幽幽一歎道:“天兒也參合進來!他大概比中乙還渴望得到幽煌劍。天兒也有些太不成體統,梅莊本來就是我的,青蘿住著天公地道!”

莫天悚遲疑道:“羅少俠也很在意幽煌劍嗎?”

映梅點頭道:“天兒自小聰慧,立誌要出人頭地,做一番大事業,多次纏著我教授他功夫。可是我覺得他心術不正,要他答應入我佛門才肯教他。他是當過兩天小沙彌的,不過受不了寺裏的清規戒律,沒幾天就不幹了,我自然不能教他什麽。

“當時夫人正纏著我去給莫桃解開‘卍’字印,一來當時誰也不知道莫桃在哪裏;二來我覺得莫桃與佛有緣,帶著那個佛印對他日後隻有好處,一直沒有答應夫人。

“天兒卻留心上了,跑來罵我自己都守不住清規戒律,如何能要他守住?又說我是窺探他人家傳寶劍,才要斷人後路,用的是一條最毒辣的絕嗣計;我一心讓他出家,也不過是羨慕風汨有子而我沒有而已。發誓說天下除了佛門以外還有道門,他不學佛法可以學道法,日後必定超過我,搶來幽煌劍,讓我匍匐在他的腳下。他說到做到,真的去拜在中乙門下。三玄島的人是不收島外之人做徒弟的,不知道天兒花費多少心血,才能得到中乙首肯。他說過要搶到幽煌劍,肯定會千方百計搶到幽煌劍。”

莫天悚有些疑惑地問:“桃子一直受‘卍’字印的保護,人也變得跟個和尚似的,禪師為何不給羅少俠也印一個‘卍’字印?”

映梅淡淡笑道:“你當‘卍’字印是那麽好印的?‘卍’字印是個很純潔的印記,心術不正的人是印不上去的。中乙要不是看出桃子與佛有緣,怎麽會給沛清出這樣一個主意?桃子的‘卍’字印想去掉其實很容易,隻要他心甘情願去做一些壞事即可。也正因如此,我才始終都沒有答應夫人去掉‘卍’字印。”

莫天悚又沉默下來。

映梅笑笑道:“看看,又岔了那麽遠!峚山頂的丹樹下麵有一個樹洞,可通幽冥。中乙想讓你關閉的鬼門大約就是指那個樹洞。”

莫天悚皺眉道:“一個樹洞,他們自己找點泥巴,猛勁丟些下去。一年填不滿,中乙不是都好幾百歲了嗎?難道幾百年還填不滿?”

映梅失笑道:“丹樹所結丹果是軒轅黃帝喜歡的水果,丹樹豈會沒有看守?看守丹樹的有兩個神,神荼和鬱壘(注),中乙哪裏能隨隨便便就把泥土丟進樹洞中?丹樹所結丹果功效神奇,常常給三玄島帶來一個想都想不到的敵人。填滿那個樹洞,丹樹就會枯死,這才是中乙的最終目的。”

莫天悚抓頭道:“有一棵神奇的丹樹,中乙不是可以得到很多丹果,能救多少人的性命,他幹嘛想毀滅丹樹?”

映梅莞爾道:“丹果都被神荼和鬱壘拿去獻給黃帝了,中乙哪能得到?留著丹樹對他可是一點好處也沒有。老衲估計,鸞舞井裏麵的九隻鸞鳥就是被中乙抓去填樹洞了。不過那九隻鳥可能都比不上你手裏的一把幽煌劍,中乙才會想到你的。”

莫天悚瞪大眼睛,愕然失聲道:“難道中乙是想後土看在誇父的情分上放我一馬?神仙也講究親情?”

映梅莞爾道:“神仙也是凡人做,為什麽不講究親情?”

莫天悚做聲不得,忽然聽見央宗在帳篷外麵大叫道:“莫天悚,你該起床了!今天不準你假模假樣地扮書生,把昨天買的楚巴(棉、麻衣料縫製的圓領寬袖長袍,藏語叫‘楚巴’)換上。”莫天悚泄氣地道:“起來吧,母老虎要殺進來了。”

天剛亮,莫桃就收拾好一切準備出門。田慧湊過來道:“二爺,蕭先生還陪著葉掌門沒空,我陪你一起去吧!萬一出事,也好有個照應。”莫桃點點頭。

田慧朝後一揮手,她手下的五鳳立刻跟過來,打頭的就是昨夜獻策的杜怡。田慧總理生意,事情比南無還多,是十八魅影中最忙碌的一個。五鳳是她從暗礁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五個女子,既是她的貼身護衛,也能幫著她處理一些雜事。

莫桃皺眉道:“又不是去打架,還要讓她們也一起去嗎?”

田慧嫣然笑道:“帶上她們,萬一有事,才能有跑腿的人。再說人多一點,免得林姑娘誤會。”

莫桃搖搖頭,無可無不可地道:“那就走吧!”上馬飛馳而去。田慧急忙跟上。五鳳落後一點,跟在他們後麵。

馬不停蹄趕到上清鎮。莫桃在鎮口即跳下馬背,回頭大聲道:“你們就在這裏看著馬!田姑娘,我們走。”

田慧愣一下,隻好回頭對杜怡做個手勢,示意她們留下,自己單獨跟在莫桃身邊。

挑水的道童又在上清宮門口等著,見莫桃笑道:“二少爺,又好幾日沒見著你了!天師還是在東隱院丹房相候。薛公子也在東隱院。二少爺和田姑娘自己過去,小道還要在這裏等程掌門和林大俠。”

莫桃領著田慧熟門熟路地來到東隱院。推開丹房的門,嫋嫋檀香中,一個妙齡道姑在旁邊彈琴,韻味悠悠。張天師正和薛牧野對弈,和樂融融的。看見莫桃和田慧進門誰也沒出聲,依然死死盯著棋盤。薛牧野的臉色稍顯蒼白,不過氣色比起莫桃還好一些。莫桃放心不少,見棋桌旁還有三張空椅子,自去坐在薛牧野身邊。田慧想起剛才道童之語,並不坐下,站在莫桃身後朝棋盤上看去。

棋局已經下到尾聲。薛牧野執黑,盡占邊角,棋盤外圍都是黑壓壓的,看起來是把張天師的大片白棋團團圍住,但實際卻非如此。黑棋太密無眼,乃是一個被白棋壓死的局麵。圍棋兩眼方能活棋,角上兩子可做一眼,邊上三子可做一眼,中間一眼最少需要四子,素有金角銀邊石肚皮之說。一般布局之時就要搶占邊角。田慧還沒有看見過眼前的棋局,大奇,眼也不眨地盯著棋盤看兩人落子。隻見張天師步步緊逼,薛牧野節節敗退,張天師落子還有章法可尋,薛牧野落子卻沒有絲毫章法,有時候甚至自己把自己眼填了,難怪敗得如此之慘。而田慧和薛牧野接觸過,知道他的圍棋雖然下得不算很好,也不至於差到這樣的地步,更是奇怪。

鬥智的圍棋莫桃始終下得不好,漸漸就隻喜歡衝鋒陷陣的象棋。他病剛剛好,趕一陣路覺得辛苦,隻朝棋盤上瞄了一眼,見沒人理會他,幹脆閉著眼睛kao在椅子背上養起神來。張天師甚是詫異地看看他,又專注於棋盤之上。

一炷香的時間後,小道童領著程向吉和林勇走進來,請他們分別坐下,介紹莫桃與他們認識。跟在他們後麵的隻有程榮武一人,不見林冰雁。莫桃非常失望,與程向吉和林勇寒暄一過就又閉上眼睛,接著養神。

林勇不滿意地冷哼一聲。程榮武小聲道:“林師叔不用生氣,莫桃一向都是這樣傲慢無禮,不知道林師妹喜歡他什麽。”

田慧甜甜地笑笑,合著琴曲,低聲唱道:“我、我、我自忖量,他、他、他儀表非俗真棟梁。氣概勝霸王,畫眉欺張敞,他、他、他豪俠處有萬樁。端的是世上無雙,瀟灑英俊人讚揚。更溫柔典雅我謙讓,他、他、他衠一片俏心腸。”

莫桃失笑,閉著眼睛用手輕輕地打拍子。林勇和程向吉互相看看,都氣得夠嗆,程榮武卻看著田慧眼也直了。道姑的琴卻忽然停下,氣鼓鼓地盯著莫桃看。田慧衝著道姑直笑,她嗓音甜美,清唱也十分動聽,一直唱完才停下。

張天師和薛牧野還像似沒聽見一樣。這時候白棋已經把黑棋攔腰截成幾斷,薛牧野不過垂死掙紮而已,終於推枰拱手道:“天師高明!”

莫桃睜開眼睛問:“終於下完了嗎?看你們那麽緊張,賭的是什麽?”

張天師微笑道:“一個承諾而已。薛公子答應小道去見蕊須夫人了!”

莫桃大笑道:“天師還沒死心,可真是會趁火打劫!”

張天師莞爾道:“二少爺向來都隻說大實話,就是性子太急,往往隻說一半。”起身施禮道,“小道的事情已經完了,這裏留給各位慢慢談。”領著道姑一起走了。

薛牧野低聲對莫桃道:“看見剛才那個道姑沒有,是張天師的孫侄女張惜霎,人稱斬龍仙子。羅天新結識的密友。要不是她,羅天前兩天根本找不著我。”

莫桃笑道:“那羅天今天沒能來不是很遺憾?”薛牧野低聲道:“羅天和張天師的夫人妙淨夫人也很熟,張天師可不怎麽喜歡他,他們師徒都沒請。今天斬龍仙子是自己過來的。”

田慧拋給媚眼給程榮武,笑道:“其實羅少俠沒來,有程少俠代替也是一樣的哦!程少俠,是不是?現在多出一張椅子,程少俠請坐。”

程榮武沒魂一樣,忙道:“姑娘坐!”

程向吉看不下去了,沉聲道:“榮武,你坐!”程榮武一醒,急忙正襟坐下,低頭不敢出聲。

林勇咳嗽一聲道:“兩位,我們是不是商談一下正事?”

莫桃微笑道:“養傷還是在自己的地方住著舒心一些,薛兄晚輩肯定要帶走。兩位老英雄開個條件出來,看在冰冰的麵子上,隻要是晚輩能辦到的,絕對不推辭。”

程榮武愕然看一眼林勇,冷笑道:“你還有臉提冰雁的名字?”

莫桃淡然道:“我看不出不能提的原因。不過公還公,私還私,過一會兒晚輩小侄會去客棧拜訪,伯父有什麽不滿意的可以慢慢說,現在還是先說薛兄的事情。”

林勇怒道:“誰是你的伯父?”

田慧冷哼道:“我們二爺敬重你是看在林姑娘的情麵上,你別以為自己就是一號人物!薛公子我們要帶走,沒有中乙和張天師撐腰,你有本事擋著嗎?你們傷了薛公子,我們還沒和你們算賬呢!”

程向吉和林勇互相看一眼,都沒出聲,心裏卻氣得很。來之前他們是想讓中乙一起來的,中乙不肯。他們都沒明白何以中乙對羅天顯得很嚴厲,對莫桃倒像是很維護的樣子。沒中乙撐腰,他們也的確是沒把握能贏莫桃。

薛牧野並不想和眼前的幾個人關係太僵讓莫桃難做,笑著道:“牙齒還有碰著舌頭的時候,大家是朋友,過去的事情就不要說了。兩位英雄有何差遣,盡管說出來。”莫桃笑笑,一把握住薛牧野的手,感激得很。

程榮武冷哼一聲,大聲道:“那好,你們把幽煌劍拿來!”

莫桃搖頭,幹脆地道:“幽煌劍不能給你們。換其他條件。”

程榮武道:“那好,請二少爺答應張天師的請求。”

莫桃皺皺眉,斷然道:“這件事我也不能答應,再換一件!”

程榮武冷笑道:“不換了!我就知道你們隻是話說得好聽而已,一旦動真格的,就成了縮頭烏龜!”

莫桃起身道:“那就手底下見真章吧!你們三個人,我們也三個人,三打兩勝!”

田慧笑道:“二爺,哪用你出手,我一個人接著就是了。”又朝程榮武眨眨眼,“程少俠,我們兩個就不用打了吧?你肯定會讓著奴家的,是不是?”

莫桃不悅地道:“田慧,還沒到你說話的時候。”田慧一愣,又氣又尷尬低下頭。莫桃抱拳道:“兩位前輩,請!”領頭朝門口走去。薛牧野忙跟出去,也沒招呼田慧。田慧不覺更氣,緊緊咬咬嘴唇,還是跟出去。

程向吉和林勇也正想出去,程榮武拉住他們,低聲道:“千萬別和莫桃打,那家夥是不可能贏的。有張天師給他撐腰,我們反正也要不回薛牧野,別打了!一會兒等他去了客棧再找回來。”

程向吉皺眉道:“他占盡上風,還會去客棧嗎?”

程榮武道:“他說話倒是向來都算話的。其實他還算是好對付的,他那個兄弟莫天悚才是叫人頭疼,不知為何中乙道長就是很喜歡莫天悚。”

程向吉重重地歎口氣道:“你霍師兄去找莫天悚,不知道有沒有危險。”出門和莫桃一說,莫桃甚是幹脆,隻說安排好了立刻就去客棧。幾個人一起來到前麵向張天師告辭,張天師笑眯眯地把他們送出去。

已經快中午了,等程向吉他們一走遠,莫桃就沉下臉劈頭問田慧:“你派來調查的人怎麽沒有查出羅天和張惜霎的關係?你是不是故意不說的,就想我和昆侖派翻臉!”

田慧怒道:“二爺,你在上清鎮住了那麽些天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指望一個外人來這裏半天就全部查出來?”

莫桃冷哼道:“若是天悚讓你辦事,你也這樣?你看看你今天的樣子,明目張膽地和程榮武眉來眼去,成何體統!”

薛牧野噗哧一樂,扭過頭去。田慧愣一下,旋即笑得花枝亂顫的,掩嘴道:“二爺,我可是在幫你改善我們和昆侖派的關係呢。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莫桃多少有些尷尬,怒道:“笑什麽笑?昆侖派不用你管。吃完飯你就幫我把薛兄送回去。路上不許出亂子。”

薛牧野笑道:“不急,反正張天師我也見了,在上清鎮待待也沒關係,等你一起回去吧。你不願意我們妨礙你,我和田姑娘一起在鎮子外麵等你好了。”

注:神荼和鬱壘,最早的門神形象。《論衡※#8226;訂鬼》:“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裏,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鬱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於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鬱壘與虎,懸葦索以禦,凶魅有形,故執以食虎。”

《楚辭※#8226;招魂》:“君元下此幽都些。”王逸注:幽都,地下後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稱幽都。《山海經※#8226;大荒北經》:“後土生信,信生誇父。”

《山海經※#8226;西山經》:“(不周山)又西北四百二十裏,曰峚山,其上多丹木……黃華赤實……黃帝是食是饗……”

作者才拙,斷章取義,乾坤大挪移,亂匯前創。